“却说赤溪军建成之后, 少将军任人唯贤,且每日在兵营严加训练,军队每日要消耗牛羊肉各三万余斤。”
说书人的声音苍劲有力, 一开口便是浓重的故事感, 迟惊鹿觉得他要是放到现代,保不齐能做个电台主播什么的。
季安宁在消遣娱乐这件事上有异乎寻常的执着,自从听完这家茶楼的故事, 便嚷着还要来,第二天下午,又拉着三个小伙伴坐到了茶馆一层。
这次倒是学聪明了,只点了一壶茶,没要糕点。
“赤溪军初成之时,就可以当做正规军用,甚至比已经训练了多年的军队还要勇猛。负责管理军队的几位都是少将军的心腹, 他们都是从鹿溪一战生还的人,有勇气有谋略, 自然是绝佳的训兵高手。”
听着听着, 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在迟惊鹿面前缓缓铺开。
在画中,有一支雷霆厉军,他们战无不胜,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只需要喊出他们的名号, 便能有令敌人两股瑟瑟、闻风丧胆的强大效果。
赤溪骑兵,百毒不侵,千刀不入, 每逢出征,必引得万人空巷,十里长街。如果说金陵是整个国家的王冠, 那赤溪就是王冠之巅最耀眼夺目的宝石。
可是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他们骑着纯黑的宝马,以金制的墨色软罩蒙面,只有面罩上的那颗发着暗光的月牙,昭示着这只军队是多么不可侵犯的存在。
迟惊鹿听得入神,不知觉间把清寡的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那茶杯里的清凉好像怎么也喝不完似的,她每次一抬手,杯中就盛满了茶水。
“赤溪军上下团结一致,所向披靡,很快就将周边虎视眈眈的九国敌军铲除殆尽,国泰民安,百姓富足。经过时间的打磨,赤溪军越来越像拧成一股的铁绳,再没有人能撼动他们,他们成了百姓口中的战神。”
迟惊鹿又端起一杯茶,这次她没有一口气喝完,而是拿在唇边,一点点抿着。
阅文无数的她有种不祥的预感,盛极必衰,福祸相依,一般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肯定会有人出来作妖,否则
否则一支雷霆军队,后来怎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然而周围的听众还乐呵呵地听着,期待赤溪军更加辉煌的未来。
果然,下一刻老头就变了嗓音,语调由激昂转为低沉,苍老的头颅也慢慢低了下去。
“赤溪军被神化后,坊间的流言也越来越多。”
“有传闻说,赤溪军内流传着一种恐怖的秘法,用来维持内部的坚如磐石。”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听者猝不及防,纷纷放下了手里的瓜子,目光炯炯地盯着台上。迟惊鹿觉得,如果现在说书的人是自己,那她恐怕都要被灼热的视线烧着了。
“有人说,他们之所以无一背叛、永不离心,是因为有人请大师给他们下了蛊,只要中了这种蛊药,就会无条件地服从下蛊之人,被下蛊之人操控。”
“还有人说,有的小宫女无意间看过从赤溪军营里拉出来的死人,他们身上都刻着同样的印记,是种了某种秘不可宣的蛊才会有的。”
被捧上神坛的赤溪军,早就同常人没了关联。在众人眼中,他们早已不是人类,而是天神。
天神和魔鬼订下缔约,许诺他们战无不胜,横扫千军,代价是和死人做交易,那个印记,就是证据
台下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听着,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宴声平静地坐着,神色残忍到近乎没有表情。
他抬起清亮的眸子,发现他坐的位置刚好是最偏僻处,茶楼的灯光洒下来,在他和周围人之间划开一道界限分明的光影。
“不仅如此,甚至有言官上书天子,说赤溪军里那位杀遍十三州的玉面阎罗,是中蛊最深之人。”
玉面阎罗迟惊鹿面前立刻浮现出一个凶神恶煞的鬼怪形象,他一手举刀,一手提剑,将荒芜的沙漠变成了血腥的海洋。
“且说那阎罗,十二岁便领兵收复失地,单枪匹马取下数十人头,一战成名,整座金陵都为之震动。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是凡夫俗子,这不是打其他人的脸么”
具有强大战力的赤溪军,早就引起了众人的忌惮,这是小说里狗血的套路,却也是现实中丑恶的事实。赤溪军如同它的月牙图腾一样,是一轮皎皎天上月,衬得其他人都成了微不可见的星星。
月亮一来,还有谁会关注那一点点星光。
“恰逢此时敌国野心有复苏之势,赤溪军正在江北与敌军对战。赤溪军骁勇,然而此次敌军准备充分,兵士人数乃高于赤溪数倍之多,这一仗必定惨烈。言官进谏,不如趁此机会,待赤溪军凯旋疲累之时,一举拿下,月牙虎符便能回到天子手中,重新整编”
“然后呢”
死寂般的茶楼里终于喊出一句人声,为可怖的氛围增添了一丝鲜活。但是很快,这一点点人气也被吞噬,迟惊鹿觉得自己不像坐在金陵城最热闹的茶楼,而是迷陷在一座巨大而黑暗的坟墓,坟墓里是已经化为厉鬼的英灵,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至于天子到底说了什么,赤溪军的结局如何”老头一收扇子,“且听下回分解。”
“嗳”众人提着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像是得到解脱似的,纷纷打趣道“这老头,每回都如此,吊得人心痒痒”
“就是让你抓心挠肺,下回才能再来这儿听”
“老板,你可真会做生意”
整座茶楼又恢复了快活的气息,众人同老板调笑,说书的老头缓慢地移动着,又一次回到了无人知晓的黑暗里。
季安宁拉着迟惊鹿的手,低声道“八妹,我等不到明天了,咱俩跟着那老头,给他点钱,让他把明天的提前给咱讲了,你觉得怎么样”
迟惊鹿看了看老人离去的背影,身形佝偻,每迈出一步都要歇两下。他似乎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个鬼影一样单薄。
她有些不忍,便劝道“六姐,还是算了,有的故事就是要大家一起听,才有氛围,光是自己知道了,又不能同人说,挺没意思的。”
季安宁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她不甘心地又看了老人一眼,恋恋不舍道“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
迟惊鹿也很好奇接下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心里很烦躁,一踏进这座茶楼,就像压了块巨大无比的石头,心跳比平时剧烈得多。
襦裙下的胸口一起一伏,像受了惊的小动物。
“咱们走吧。”她一手拽小白花,一手托着季安宁,迫不及待要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好压制住心底的惴惴不安。
走了两步感觉不对,迟惊鹿回头,看到暗影中沉默的少年,他穿着朴素的单衣,明明身处热闹的茶楼,却冷漠得如同二月寒风下化不开的湖冰。
他站在暗处,眼底泛着森森寒光,像一柄短促有力的匕首。
季安宁也发现了,她大大咧咧地招手“宴声,你快跟上咱们回府吃饭了”
就在季安宁说话间,佝偻的鬼影彻底不见了。少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垂下黑硬的长睫,盖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薄凉。
夜色已至,万籁俱寂。季府中五步一灯,细长的红烛上微微闪着光,如同发光的黄豆。
月白的墙面上倒映着小丫头步履匆匆的身影,头顶两个小揪揪一甩一甩的,怀里抱着个活物。她穿着鹅黄的百褶裙,裙摆上绣的银色杏花一步一闪,衬得整个裙面都明亮起来。
月色如水,只有偶尔飞过的小鸟在嘤啼。
“季子星,开”迟惊鹿的声音脆生生的,她这么一叫,树上的鸟儿立刻扑棱翅膀飞走了。
还不等她说完,怀中的小兔猛地蹿出去,一脚踢开了木门,横冲直撞地跃进了屋里。
迟惊鹿“”
“门。”
少年坐在桌前,漆黑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慌乱,飞快地扯过几张宣纸盖在桌面上。
迟惊鹿眨眨眼“季子星,你在干嘛”
宣纸很柔软,在少年压迫似的五指下有了褶皱。
季子星垂了眼,以微不可察的动作将宣纸铺好,再抬眸时,已经是风平浪静后的水面。他的眼神具有强大的迷惑性,可以瞬间凝聚风暴,也可以如同乖巧的小动物。
他抿抿唇,是乖弟弟的模样“八姐,我在练字,马上要考学了,可我的字写的不好。”
迟惊鹿没多想,弯下腰寻找小兔“我觉得你写的比字帖上的好看。”
兔子到处活蹦乱跳,在她怀里时还乖乖的,一进小白花的门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上蹿下跳,钻进床底快活似神仙,快把床板都掀飞了。
“哎呦你给我出来”迟惊鹿费好大劲才拽住兔子尾巴,她手心握着毛球,假装威胁道,“快出来,再不出来我就把你给炖了做肉吃”
小丫头伏在床底,背对着少年,烛光照耀下她的影子也爬在地上。
兔子终于被揪出来了,少女脸上擦了灰,小揪揪也有些凌乱,可一双杏眼笑得跟月牙似的,泛着细碎的光芒。水红的唇也翘起来,好像某种非常好吃的糕点。
季子星垂眼看着她,她头顶的乌发又黑又浓,诱惑着人伸手,摸一把,再摸一把。
“啊啊啊啊你怎么又跑掉了”迟惊鹿气得炸了毛,钻到书桌底下,吭哧吭哧喊着,“你个小兔崽子不要等我抓到你”
桌下是片暗影,只有少年干净秀气的黑靴,迟惊鹿虎视眈眈地盯着兔子,看着看着发现好像有点奇怪
它鼻子上挂了一片红红的东西,是什么呀
迟惊鹿下手稳准狠,一下就把兔子捉住了。小兔倔强地仰起头,叼了一片红色的荔枝皮。
迟惊鹿
她纤细的手指捏起果皮“这是”
季子星却像没听到似的,抢在她闭嘴之前问道“八姐,这么晚了找子星什么事”
迟惊鹿被他这么一问,立刻忘记了自己的疑惑,把荔枝皮一甩,神秘兮兮道“来找你商量个事。”
“我觉得,让宴声在咱们府里打杂赚钱,很难救出他妹妹,所以我想”迟惊鹿犹豫了一下,找了个比较合适的词“募捐”
“我想让大家献爱心,帮他筹点钱。我有很多用不着的首饰,放着也是吃灰,可以去典当了卖钱,虽然不多,但也能顶点事。”
少年的眼中绽出一点星光,仿佛迷路的人看了前行的方向,他点点头,发尾轻轻甩动“好啊,这样他很快就能凑够钱了。”
然后就可以头也不回地赶紧滚蛋。
迟惊鹿非常满意“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走,咱俩去跟宴声说一下吧,他虽然落魄,但我能感觉到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不打招呼就把东西给他的话,我怕他会拒绝。”
她看见桌上有几张小白花练过字的宣纸,正好之前拿的她描完了,便伸手去抽。
“季子星,你再给我两张呗。”
谁知季子星却紧张地反手扣住,她费好大劲也没抽出来,倒是把桌子弄晃了,从宣纸下掉出几块新鲜的荔枝皮。
迟惊鹿“”
少年飞速从书架上拿下两本字帖,强硬地塞在她手里“八姐,你练这个”
迟惊鹿机械地点点头,没再问他要宣纸。她抱着兔子和字帖转身出门,心里想的却是
小白花太可怜了,连吃个荔枝都要躲躲藏藏,生怕被她发现了。
惨,真的好惨,明天把她那份荔枝也给他送过来吧,小白花弟弟这么可爱,乖得跟兔子一样,他要吃什么都必须有
多多的有
少女鼓囊囊地离开了,七转八转转到了宴声的房间。
他住的是客房,和仆从的房间紧挨着,虽然不如季府少爷小姐们的房间那样华丽,但也朴素舒适。
迟惊鹿看里面灯亮着,敲敲门“宴声,开门,我是小鹿”
金陵最热闹的地方,到了晚上也是冷清一片。
茶馆后院,有一处破败的小屋,窗户纸很薄,风一来,就被吹得沙沙作响。
老人年纪很大了,满头白发,手臂上长出了褐色的老年斑。
他弯着腰,对锁眼对了半天,才开门进屋,又畏畏缩缩把门拴上。
“嚓”地一声,微弱的烛光燃起,他端着老旧的烛台,却在转身的一瞬间发了颤,烛火因为他的动作而左右摇摆。
掉了漆的窗边坐着个少年,他一条腿屈在窗台上,一条长腿肆意垂着,一柄短刀玩得随心所欲,色彩鲜丽的结穗在此时显得有些诡异。
宴声缓缓抬眼,眼珠又亮又黑,像个顽劣至极的孩子“老家伙,别出声,否则我一刀捅穿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星卧槽,被发现了
鹿弟弟真可怜,明天给他多多的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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