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猜到她不让穆公说与我听, 总是有她的缘由。疏儿”
沈羽张了张口,却竟不知如何问。她思忖再三,便是面色都逐渐苍白下来“疏儿你可否, 说与我听”
疏儿咬着嘴唇, 面色凝重,双目之中满是纠结,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声音极低,低的几乎听不见“公主嘱咐过我,此事, 绝不可说给少公听。”她艰难的呼了口气“少公,你听我一言,如今姐姐虽然面上总是待你冷漠, 可你我都知道她心中有你,她的心中除了一国百姓, 全都是你。不管有怎样的事儿,她都愿意挡在你前头, 她看起来柔弱,可她的心思坚定起来, 如冰似铁, 谁也撼不动。”
沈羽但闻此语, 便红了眼圈,双手握着拳头, 只觉心中疼痛“我知道。可我我不能让她总是挡在我的前面,替我遮风挡雨。她已经为舒余一国做了太多的事儿,莫说在国事上,我不能再让她受任何的委屈, 便是为了我,我也绝不许她替我背负任何事情。”
疏儿只是苦笑“你知她的性子。既改不掉,不若就顺着她去做吧。”
窗外蝉鸣更胜,扰人心烦。
沈羽沉默不语,疏儿也只静静地坐在她面前,垂着头陪着。
“疏儿,”沈羽声音低哑,咬了咬牙“你是做定了主意,不将此事说与我听么”
疏儿轻叹“少公应知疏儿,是个守信的人。”她抬起头,亦是红了眼眶,“我想,少公很快便会知道了吧。”
沈羽微微一愣,只觉疏儿此言意有所指,忽的便想起舞月方才说的那一句话来,一时之间呆在原地,陷入沉思。
疏儿站起身子“少公不要多想,我去看看宗礼与国巫走了没,若是走了,我再来唤你。”
沈羽木楞的点了点头,疏儿这才快步出了门。
关门一刹,她闭上眼睛,靠在门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行过几步,推开殿门,走入殿中。
桑洛半倚在王座上,放下手中的书,抬眼看着疏儿一步步的走过来,那眼神,显得颇为复杂。
疏儿微微躬身,只是轻声道了一句“姐姐。”
“她来了。”桑洛定定的看着她,淡淡吐出三个字。并非询问,更似是早已得知。
疏儿点了点头“来了,此刻正在偏厅候着。”
“你与她,都说了”桑洛疲惫的闭上眼睛,揉了揉酸痛的眉心。
“未尽言。只是少公自己猜到了些许。”疏儿跪下身子,抬手为桑洛按着穴位,“她说来时路上,瞧见了舞月。”
“舞月,”桑洛轻笑一声“她的心思,总不会是在那把剑上。”
“姐姐觉得,她的目的,不在琼公长剑,而在少公”疏儿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面上疑惑“可她为何”
“我不知道。”桑洛轻轻推开疏儿的手,坐正身子,“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她那夜与我说的话。不像是假。可若他们真的只要一把剑,何以非要让沈羽同行此事,越想,越觉蹊跷。”
“既如此,那咱们更不能中了他们奸计,”疏儿眨了眨眼“不若这赠剑之行,就此作罢了”
桑洛淡淡一笑,细细地看着疏儿,直看的疏儿低下头去“姐姐,是疏儿多嘴了。”
“我知道你担忧她。你和穆公,都担忧她。”桑洛拉着疏儿的手,“我也担心。我比你们二人都担心这是一个骗局。”她面露苦楚,微微蹙着眉“可若要识破骗局,便要先置身在这骗局之中。不然,设骗之人,不会大意的露出马脚。”
“那那些昨夜关入牢城的隐雪卫和工匠”疏儿欲言又止,说到一半,瞧见桑洛别过头,看向殿门处,便当下知道自己又多言,慌忙住了嘴。
“你去吧,让她来。”桑洛只是淡淡的说了六个字,便是目光,都不曾再落在疏儿身上。
疏儿应了,却又停下步子问道“可还要让仆从们将两侧屏风移来”
“不必了。”
疏儿呆了呆,她分明记得,三月前沈羽去时,是桑洛吩咐下,但沈公来,便将两侧屏风移至近前。可今日
“日后,都不必了。”桑洛的面色平静,静的宛如月下无风的湖面,瞧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疏儿心头微微一沉,似是明白了桑洛这话中含义,却又怕自己真的明白。可她不敢再多问,只得应下,匆匆而去。
桑洛看着疏儿出了殿门,咳嗽了两声,呷了一口茶,在这偌大无人的宫殿之中,似是自言自语一般“牢城中人,皆杀。报以军功,安其家人。不须声张。”
暗中一人低声应下,窸窣几声,周遭再次安静下来。桑洛靠在王座上,兀自轻笑,只觉周身冰冷。
她知道自己这一道密令说出口,这世上,又要多出许多的冤魂。昨夜,她命影卫将穆及桅随行之人一并带来,借酒宴款待之名,迷晕众人,关入牢城,为得便是让这秘密深埋,可做此决定,绝非易事。她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可希玄祸国、围堵地宫一事犹在脑海,她知道,在这王位之上,仁义显得微不足道,若不能自保,便只能引颈就戮。琼公墓之事一旦传扬出去,穆及桅一世英名怕要尽毁,一国功臣垂垂老矣,不该受此非议。世人要怪,便全都怪她桑洛一人吧。
皇城漩涡之中,又有谁人,脱得开身呢过往,她按不下心中对沈羽的想念惦记,又不想让沈羽看见自己这一副冰冷无情的模样,才用屏风将她二人隔开。可如今
如今她已不再需要这些了。
或许对于沈羽而言,早些瞧见她的真实样子,也是好的。
门声一响,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端坐身子,却忘了移开目光。
沈羽在殿口仰头看着桑洛,二人目光相接,只一瞬,桑洛便低下了头。
沈羽瘦了。瘦的厉害。
桑洛心中难过,只得故作不在意地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泽阳沈羽,参见吾王。”
桑洛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抖了抖,唇角一勾,终究还是将它放回了原位。
“来去三月,沈公辛苦。及城,可好”
“吾王挂念,及城安好。”
沈羽跪在地上,未曾抬头。桑洛静静地看着她,有那么一忽儿的恍神,忽的觉得会否太过高估了自己,真的可在沈羽面前不动声色。可她做了这般的决定,就要受得起如此的折磨。可即便如此想,桑洛唇角微微颤动,却许久都未说出一个字来。
疏儿站在沈羽身旁,瞧着桑洛一直不语,沈羽便一直跪着,快走几步到了桑洛身边,弯下身子摸了摸茶壶,“吾王,这茶有些凉了,疏儿去给您换一壶新茶来。”
桑洛这才微微摇头“沈公一路辛苦,若无旁的事儿,便回去歇着吧。”
“臣还有事,想与吾王说。”沈羽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如此趴伏在地。
桑洛无声的叹了口气“既还有事,便说吧。”
沈羽从怀中拿出篆无休那一封信,双手举起“及城篆伯叩谢吾王恩,特修书一封,让臣带回,亲手献与吾王。”
桑洛闻言便是一愣,按大定国律,诸公群臣叩谢王恩,需亲往皇城,着华服,自一道门濯尘亭一路叩拜至人殿八步金阶之下,方和规矩。从未有过修书一封这般任意妄为一般的先例,篆无休三朝老臣,这些规矩,不该不知。沈羽博学聪慧素来克己复礼,自也不会说出如此的话。她心思一转,当下会意,这其中必有蹊跷。便就点了点头,笑了笑“疏儿,沈公一路奔波,外头天热,去备些酒菜来。”她说着,言语慢了下来“穆公昨日方归,为祁山一事颇为操劳,让外面的仆从由礼官带着,挑上好兵器,绢帛,另取金三十,送去狼绝殿,以彰穆公辛劳。”
疏儿当下明了“吾王安心,疏儿明白了。”言罢,便匆匆出了殿门,招呼着殿外仆从们,不消片刻,人殿外的仆从们便都随着她去了。
桑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此偌大的宫殿之中,此时只她与沈羽二人,她心头鼓荡,却又不得不如此。沈羽说的话奇怪,及城定有事来。她既为王,便逃无可逃。她压下心头情愫,站起来一步步的走下阶梯,每走一步,便离沈羽近一步,每近一步,心头思念便蔓延一寸。沈羽就这样跪在她脚下,一动不动,如同外面那些臣子一般,如同这皇城之中的仆从一般,一动不动。
桑洛低头看着她,她看不得沈羽这样跪着,她的双手藏在宽大的袖子之中,紧紧地握着,指甲快要把掌心压出血,才忍下了把她扶起来的念头。半晌,她强忍着挤出一抹笑,往后退了几步,坐在一旁矮几边,缓缓开口“沈公,起来说话吧。”
沈羽这才站起身子,双手仍旧捧着信,终究抬起头来。桑洛那苍白的面容映入眼帘,那冷漠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一般,只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刻,便移开了。沈羽心中满是失落,却又满是担忧。她走到矮几旁,微微躬身,将书信呈上“及城篆伯,求援皇城。这信中,有及城城守铁令。”
桑洛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打开来,果见及城铁令就在其中,复又将信纸展开,当下神色一变。
作者有话要说 桑洛对于沈羽的疏离,与其说是她不再想把沈羽圈在身边让她做笼中雀,倒不如说是她自己看清楚了自己迟早会是一个沈羽心中“不够仁厚”的女帝,而为日后可见的难过做出的决定。她不想让沈羽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不想破坏沈羽心中桑洛的形象,可她却又不得不成为一个这样的王,因为如果她不这样,迟早有一天会被害死,如果她死了,她就没有办法再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当然,这也全都是她想。
她唯独没有想的是,沈羽愿不愿意这样。这可能就是来自舒余女帝的迷之霸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