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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章 祭司言外意
    黍县驿馆外,  车马正集结。

    这几日一直刮着风,昨夜之中,又零星的落了雨。及至晌午,  日头才从云间冒出头来,  但天气却不见热。

    凌恒带着众人在外,大声叫喊着动作快些,莫要耽误了时辰。

    姬禾坐在一旁的竹椅上饮着酒,揉了揉自己因着潮湿阴冷而酸疼的膝盖,抬手将黑子落在了棋盘上,正正将白子围在其中,  各个收入囊中。蓝多角叹了口气,放下手里捏着的白子,挠了挠头“叔父,  从小到大你与我下棋,从来也不让一让我。”

    姬禾哈哈一笑“昔日你是个孩子,  我都不曾让着你,如今,  你的几个儿子都长大了,还要别人让着你忒也丢人。”他看着蓝多角,  又道“这几日,  我这腿疼得厉害。也懒得走动,  今日得空,再来一局。”

    蓝多角单手收拾着这棋盘上的残局,  也没有抬头,只是低声的笑了笑。

    “你本可不必走这一遭,何苦要来”

    蓝多角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又将棋子都收回棋篓之中,  手执黑子放在棋盘正中,这才坐正了身子,目光深邃地与姬禾对视片刻,轻声开口“我来此处的目的,自然也是与叔父一样的。”

    姬禾目光微微一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苍老的面容上划过一丝苦楚与忧愁,轻轻将白子放在棋盘另一侧,叹声轻问“大宛,都安排妥当”

    蓝多角点了点头“蓝越,会为我送信给阔儿,日后诸事,要看他个人造化了。”

    “你要知道,此举一如叛国。”姬禾的白子放在黑子近旁,“若不成功,怕只能杀身成仁了。”

    “舒余数百年,历久弥新。”蓝多角似是丝毫不在意白子的合围之势,依旧自顾自的随意放着黑子,“叔父说说,这一局棋,最后,谁会赢”

    姬禾又是朗声一笑“那便看看是你的声东击西厉害,还是我的引君入瓮技高一筹了。”

    沈羽站在驿馆的庭院中,若有所思。她转头看了看正在角落之中悠闲下棋的蓝多角与姬禾,心中便慨叹,自己总难如这二人一般,活的自在一些。

    算着脚程,他们应会在夜中赶至枫泾原,再往南走六七日,便会到穆公所说的长云山。她闭上眼睛,这几日,她已经暗暗地将穆公画的地图铭记在心,以她所知,这一路上,每个驿馆之中皆有高手扮做仆役,暗中,起码有十几个影卫跟随,此一番桑洛可谓是安排妥当。

    可她不知怎的,越是如此的妥当,她越觉的不安。

    她仍旧觉得眼前是一片混沌不清的迷雾,舞月那失传蛊术除去蓝盛百年依附之说看似无懈可击,可这些日子她骑在马上,静静深思,总觉得这一切,都太过轻而易举,更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安排,一步一步都为他们安排妥当。便是临行之时姬禾的话,穆公的言语,甚至桑洛的决绝,都好似在告诉她,蓝盛一定会来。

    可蓝盛在哪,谁人知晓

    沈羽的眉头越皱越紧,她越是深思,越觉得诸事怪异。这宛若是一场早就为人安排妥当的陷阱。

    身后的脚步声惊了她一跳,浓重的香气从身后传来。沈羽皱了皱鼻子,呼了一口气。

    舞月站在沈羽身侧,偏着头看了看她“这几日,总见少公眉头紧锁,看来,心事沉重。”

    沈羽一直不喜欢和舞月交谈。过往如此,眼下亦如此。

    舞月却从不在意,语调轻缓“你不信我,我瞧得出来。可如今,你与我同在一条船上,少公是将军,应知若是军心不齐,会出现怎样的后果。”

    沈羽淡然一笑“我与大祭司不侍一主,如此比方,实在不妥。”

    “如今,你与我有共同的敌人,”舞月笑道“不然,沈公何苦走此一遭”

    沈羽转过身子,低下头看着她“可这共同的敌人,你知他在何处吗若我们到了南疆,他还未现身,又当如何”

    舞月沉吟片刻,低声说道“此事,少公安心。蓝盛,定会现身。”

    沈羽眉峰一挑,深带疑惑地盯着她“你此话何意”

    “我知少公对我,满是防范戒备。但今日我与你一言,你牢牢记下。不论当日如何,今日怎样,我对少公,从未动过半分杀心,也不想害你。或许在你眼中我是个心思深重的小人,只不过是因着你我分立两国,所属不同罢了。而此时,你与我要面对的,并非两国争利,不是境土纷争,你我要面对的,是这能崩天裂地火焚万里的黑龙,或者,还有那古怪阴损的恶毒蛊术,南岳一国数百年,炼蛊之人多不胜数,但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律法,我既是南岳大祭司,自然有自己的责任。黑龙不灭,恶蛊不除,蓝盛不死,搅弄的是这天下风云,并非你舒余一国。”舞月面上少有的郑重其事,目光坚定地看着沈羽,这一番话掷地有声,便是沈羽,也无法反驳一二。她愣了愣,又道“那你所说,蓝盛定会现身,是为何”

    舞月没有答话,只是转而看向门外的众人已将车马收拾妥当,吁了口气“接下来,便要到你们的枫泾原了吧我们今夜,宿在哪里我来时也曾路过那处,那里似是没有驿馆,只有临营。”

    “不错,枫泾原平原广大,沿着修葺好的官道走,共有四个临营,每三月换过一次兵卒守卫,我们可在那里落脚休息。按着咱们的脚程,差不多要走上五日。”

    “那这枫泾原左近,又是什么地方”

    沈羽沉思着,片刻才道“枫泾原东侧,是虎牙山,因山形似虎牙而名之,属龙骨山一脉,西侧,则是泾水。”

    “若如此说,也只有这枫泾原官道,是最畅通无阻的了。”舞月点了点头。

    沈羽仔细地看着舞月“你似是对此处,有格外的兴趣为何”

    “我有一事,还未确定。”舞月摇了摇头“待得到了枫泾原,我会与公说明。毕竟有些事,耳听为虚。”她笑了笑,看着走过来的凌恒,低声说道“沈公,启程吧。”言罢,也不等沈羽言语,径自往前走去,裹了裹身上的衣衫,低声咕哝了一句“这风,可真凉啊。”

    沈羽心思微沉,招呼了姬禾与蓝多角同行,一时之间捉摸不透舞月所言之中究竟有几分真假,但她心中暗暗分辨,总觉这枫泾原一行,或许可看出什么端倪,又或会发生什么怪事。

    她翻身上马,催着马儿疾行,追上了舞月的马车,还想问些话,可周遭皆是人,早已没了问话的机会。

    风声渐大,透过单薄的衣衫,吹得人阵阵发冷。

    神木都的风停了,天色昏暗下来。

    桑洛看了看八步金阶之下的几人,微微的扯了扯嘴角。

    “经年未见,离儿似是长高了。中州之事,哥余与我说过了,晚些时候,我传医官去,给你瞧瞧。”

    陆离仍显面色苍白,躬身行礼“离儿谢过吾王,只是伤了元气,休息阵子也就好了。”她抬起头,看着王座上的桑洛,有那么一忽儿的,觉得此人她似是认识,又似是不认识,她叹了口气“吾王,消瘦了许多。”

    “及城之事,一路上疏儿应也与你讲明,西陲安定不容有失,无忧一族既在八族之中,又在西陲昆东,此事,无忧一族应为舒余,出上一份力。”桑洛揉了揉眉心,声音不高,却颇有不容置疑之感。

    陆离对昆池女姜知之甚少,却也曾听风灵鹊在谈及过往之时,有些印象。她点了点头,还未及言语,身边的风灵鹊却拱手一揖,开口淡声言道“当年一战,我族王女昆父捐躯昆山,无忧一族自此便与诸事隔绝,我族世居昆东,人丁稀少,素来不敢问世事,今次若非寻找王女,断不会出昆山半步。及城一事,只怕未必能出上力。”

    “诸事隔绝,不问世事。”桑洛轻笑一声,身子微微前倾看着风灵鹊,挑了挑眉“倒是说的不错,不然,便不会如此与我说话了。”

    陆离微微摇头,看向风灵鹊“灵鹊,你不该如此与吾王说话。跪下,向吾王请罪。”

    风灵鹊面色依旧平静,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淡淡地看着桑洛“我知吾王心中对我不满,可我之所言,句句属实,数百年前,舒余立国之初”

    桑洛勾了勾唇角,眼神之中划过一丝愠怒。

    大殿之中人影忽闪,风灵鹊只觉身后一阵拳风袭来,极快,她身形一低躲过一拳,刚刚站稳步子,脖颈已被一把匕首抵住,面前一男子,一身黑衣,黑布蒙面,眼神狠戾。她心中知道自己打不过此人,只是说道“吾王麾下既有如此高手,又何愁及城事”

    “我不想听立国之初的那些旧事,也并不在意你无忧一族是否真心臣服舒余,为百姓谋利,”桑洛眯起眼睛看着风灵鹊“但你该知道,什么叫规矩,什么叫敬畏。”她冷笑一声,静静地看着风灵鹊,“阿烈,教教她,什么是规矩。”

    哥余烈当下明了,抬手便要将那匕首刺进风灵鹊颈间,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人按住,他皱眉转头,正见哥余阖冲着他摇了摇头。哥余阖拍了拍哥余烈的手臂,转而对桑洛拱手言道“吾王,这风灵鹊说话着实难听,可她在中州,也帮了不少忙,虽非所愿,但好歹也有功。不若功过相抵,让她再将功补过,可好”

    陆离跪落身子“吾王息怒,灵鹊从未出过昆东,于国中规矩颇为生疏,但她绝无二心,不是坏人,此事,怪离儿疏于教导。还请吾王,绕她性命。”

    “离儿,”桑洛吁了一口气“你深入中州,历经艰险才回来,可你回返了无忧一族,成了族中王女,如今,当得上一个公位。但你也不要忘了,自己是在哪里长大的。”

    陆离只觉一阵晕眩,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离儿知道。自始至终,离儿亦是泽阳中人。”

    “泽阳一族,披肝沥胆,忠诚热血。你如今既是无忧王女,该好好的教导他们,如何为国尽忠才是。”桑洛站起身子,走到陆离身边,将她扶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又对着哥余烈抬了抬手。哥余烈微微点头,纵身一跃,复又上了顶上横梁,隐在了暗处。

    “昆池女姜,诡术惑人,及城篆无休书信之中曾提到无忧曾送了许多粉末往及城去,这些粉末可克制昆池诡术,但如今他们可越过界山再行诡术,此事,非无忧族中人不可解。”桑洛站定步子,看了看陆离,目光最终落在风灵鹊面上“我闻无忧一族,虽历代居于昆东,深居简出,却也曾是爱民如子的部落。你族历任王女,无不为国为民身先士卒。在你口中,我听不到大义,满是私怨,看来,无忧一族,是该好好整治一番。”

    风灵鹊皱了皱眉,偏过头不去看她,似是颇有不平之感。陆离瞧着她那样子,当下沉了面色“灵鹊,跪下。”

    风灵鹊咬了咬牙,极不情愿的跪落在地,也不言语。

    桑洛却没管她,只是又道“若西陲战起,百姓受苦,你无忧一族,真的可坐视不管,不顾百姓死活若真如此,你们有何颜面再吹嘘自己曾有无上荣光”她说着,看向陆离“离儿,此事,望你细心谨记。如今,我也好,你也罢,都该明白自己的责任,你我相识快五年,应知我是个怎样的人。”

    “吾王为人,离儿深知。吾王安心,此事,我定问清楚。”

    桑洛笑了笑“好,既如此,你便先去歇息。三日之后,我在此等你。”

    陆离跪落身子,复又对桑洛行过礼,带着风灵鹊离开。走出殿门几步,陆离踉跄两步险些摔倒,风灵鹊扶住她,语带不满“我就说了不该如此急着过来。”

    陆离推开她的手,摇了摇头“你为何要这样激怒吾王,她不是坏人,数百年前的事儿,你不该算在她头上,对她有这样的怨气。”

    “我只是瞧不惯这皇城中的许多人罢了。若不是为了王女你,我们此生都不会来到此处。”

    “若不是因为哥余阖求情,你已经死了。”陆离步子快起来,语气里面已经带着嗔怪“日后,不要这样说话。”

    “王女方才还说,她不是坏人。”

    陆离停下步子,转过头深深地看着风灵鹊“是的,她不是坏人,但她是王。”

    风灵鹊偏了偏头,似是不愿再听陆离说什么。陆离叹了口气,继续走着“回去吧,我想问问你,昆池的事儿。”

    风把云吹散了,已近黄昏。

    哥余阖抱着胳膊静静地看了桑洛许久,口中啧啧“吾王这一招下马威后又怀柔,真是用的高明。”

    “你以为,我方才让阿烈动手,只是吓唬她”

    哥余阖愣了愣“不是”

    桑洛面容冷冽,缓缓开口“若不是你求情,风灵鹊已经死了。”

    “风灵鹊,是无忧的昆冥翼使。杀了她,无忧一族,会记恨。”哥余阖摇了摇头“看来我方才拦下阿烈,到也没做错。”

    “那又如何”桑洛双手交握,看着窗外“舒余广大能人辈出,少了一个昆冥翼使,明日,又会有一个新的。但多一个不懂敬畏王权的人,国中局势,便又会乱上半分。这样的危险,我担不起。”

    哥余阖凝目看着她,不由一笑“或许当年,我哥余一族在你父王心中,也是这般的样子。”

    “那是因为哥余野勾结中州大羿。”桑洛微微摇头“你与她,终究不一样。”

    “若有朝一日我如风灵鹊一样,目无敬畏,吾王,也会杀了我么”

    “不会。”

    哥余阖微微一愣“为何”

    桑洛轻声笑到“若有朝一日连你都变成这样,那我离众叛亲离,还有多远呢”她说着,低头轻叹“若我坐在这王位上,坐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我还有什么资格,再去提王权敬畏”

    哥余阖哈哈一笑“吾王,倒是想的透彻明白。或许,留下风灵鹊,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