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余阖喝下一碗热酒, 将酒碗轻轻地放在一边,却没有动。只是在屋檐下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细雪之中独自站立的陆离。
此处是泽阳的后山陵庙, 自两月前来到泽阳, 每一天,陆离都会在此处待上几个时辰,长久地长久地站着。
哥余阖知道泽阳人的风俗,人死之后,棺椁入陵墓,封死大门, 继而扩建陵园,立碑以为后人祭奠。在这片陵园之中,只有一座墓碑, 他的眼光之中闪过一丝繁复的情绪,甚至并不想往不远处的那墓碑上去看。
每每往那墓碑上晃过一眼, 他脑海之中便会闪过长云山的那个雨夜。他亲手将那些尸身拖出来,亲手将那把长剑捡起来, 断了所有人的念想。
沈羽死了。沈羽死了么
他总是兀自摇头,他从未想过沈羽会死在那处。亦或是, 他从未想过沈羽那般的人, 会这样死了。
可那长剑, 那玉石的碎片,历历在目, 若沈羽尚在人世,早该回返,可她一直未归,或者, 她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哥余阖又给自己倒上一碗酒,大口大口地喝了。
那一日在人殿中,桑洛显是并不想让陆离回返泽阳,不论是出于哪样的心思,她都不想让陆离回返泽阳。桑洛的心思,哥余阖看的真真切切,她痛心疾首,痛不欲生,那烧焦的尸身躺在冰冷而华贵的玉石棺椁中,被带回皇城,葬进轩野一族的安寝之地,但没有牌位,没有碑铭。桑洛并不愿看清楚这残酷至极的真实,或者在她心中,沈羽一定还活着,或者那烧焦的尸身,只是一个并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女子混入其中,这女子也许是蓝盛随从中的一人,也许是他们在路途之中遇上的山民,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知道的人,都死了。
无一幸免。
是以桑洛便更不想让陆离回到泽阳来,为沈羽立碑祭奠。
哥余阖看的明白,桑洛只是在蒙骗自己。可陆离长大了,不再是许多年前那个伶俐乖巧,围在沈羽和桑洛身边笑的孩子了。那一日殿中,哥余阖从未见过陆离因着什么事儿如此坚持,固执,他在桑洛的眼里看到了悲恸,和愧疚。最终,桑洛应承下来,但只给陆离两月时日,让自己与陆离通往,并传令他几人安排妥当之后,须即刻动身往及城去。
他兀自苦笑,舒展开双腿靠在一边,端着酒碗眯起了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桑洛让自己跟着,不过也是怕无忧族中的人玩出什么样的花样罢了。
桑洛变了,变得更加孤鹜,变得更难以相信旁人。
他终究还是放下手中的酒,站起身子缓步走到了陆离身边。
哥余阖站在她的身边,偏过头去看她,瞧着那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只觉的每一片雪花与她而言,都有千钧。他张了张嘴,还未及开口,陆离却轻声一叹,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将目光定在面前这墓碑上。
“离儿自小,在泽阳长大,此处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熟记在心,从未敢忘。可时移世易,五六年的光景,眼下的泽阳,再也不是过往的泽阳了。”陆离微微低下头,双手在披风之中紧紧交握,闭了闭眼睛,这才看了看哥余阖,目光之中带着温和与悲痛“兄长算是羽姐姐好友,你可知道,曾经的她,是什么样的”
哥余阖摇了摇头,轻声叹气“我见她时,正在朔城,彼时一片纷乱,只瞧着她是个柔弱的贵公子,又觉得像个没力气的白面书生,却不想竟是个少年将军,”说到此,他哈哈一笑“我一生之中,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人,更从未想过会遇见这般的人。一个女子,战过斥勃鲁,夺过狼首,披得上这沉重的军甲,征战四方,”哥余阖吐了一口气,双手抱在胸前低头看着墓碑“泽阳沈羽,当得起英雄二字。”
“可若有的选,我宁愿她不要这英雄二字。”陆离沉着目光,悠悠说道“离儿自小与姐姐一起长大,她长我三岁,事事都教我,事事都让着我。那些年,我们读书,弹琴,带着我们在这广大的泽阳林中骑马打猎,欢声笑语,犹在耳畔。她从小习武,剑法甚至比阿泽兄长都要好,她的琴弹得极好,喜素净又不喜热闹,每逢年节总是早早回房,在庭院廊下,对月抚琴,那一袭白衣长裙,月华流泻,相得益彰,我以为,我们会这样过着悠闲快乐的日子,一生终老。”她低眉苦笑“龙泽一役,这过往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沈公与阿泽兄长故去,泽阳一族几近全灭,唯有零散部署随行西迁,自那时起,我便再也未见过羽姐姐穿过女子的衣裳,也鲜少见她笑过。后来,父亲战死,在这世上,我二人再无旁的亲人了。”
陆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红了眼眶,却隐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我以为,这些年战事平定,一国安稳,她随公主去往皇城,总算能过些开心的日子了,如此,便是我孤身一人,知道她安稳快乐,也总是能撑得下去的。”
“离儿,恨她吗”哥余阖沉声问道“若不是吾王让她送剑南岳,今日之事,或许不会发生。”
“恨”陆离淡淡开口,微微摇头“不,我从未恨过谁。这些年,征战沙场也好,陪伴吾王也罢,都是羽姐姐她自己的选择,我不该恨谁,也没有资格恨谁。若真要说道恨,便恨我自己罢,恨我自己帮不上她们的忙,恨我自己不如她们坚强,恨我自己,太过没用”她顿了顿,抿了抿嘴,片刻才轻声说道“我知吾王心中悲伤至极,才至云鬓双白,可我尚且能在此伤怀,她却仍要顾着一国安危,殚精竭虑。逝者已矣,活下来的人,若是连缅怀故人都不能,又能比死人好到哪里去呢我知吾王这些年走的如何艰辛,亦知舒余一国是怎样从战乱的泥泞之中走到如今的安稳日子,她一人扛起了太多的责任,这天下,没有一人应该恨她。”
哥余阖面色凝肃,却又是微微一笑“你们泽阳中人,怎的都是这样的一副模样”
陆离淡笑“父亲曾与我说,他为我取名离之一字,是想让我看淡这人间离别,看淡离别,把该记住的人和事放在心里,才不会因着悲伤而忘了自己该做什么。我一直都学不会这看淡二字,但泽阳之义,不可改。我虽归返无忧,但我仍是泽阳族人,陆离此生,都是泽阳族人。”她说着,对着墓碑郑重一拜,转过身子对着哥余阖,又对哥余阖一拜,哥余阖愣了愣,将她扶起,眼中尽是不解之色,陆离只道“我知羽姐姐这一路走来,哥余兄长也帮了她许多,哥余泽阳这一番情意,日后,离儿定图报答。”
哥余阖怔愣许久,轻轻摇头“我从未见过离儿这样的姑娘,若陆昭与沈羽地下有知,应也感怀安慰。”
“两月之期快到,明日,我便带无忧族人,与兄长同往及城去。”陆离又对着哥余阖微微一拜,转身离去。
细雪簌簌,哥余阖独自站在墓碑前,看着陆离远去的背影,只觉她孤单苍凉。他转身到廊下拎了酒壶走回来,也不顾地面湿凉,坐在墓碑前,仰头喝下一口酒,抹了抹嘴,又将酒洒在地上,抬眼看着墓碑上的字,吐了一口酒气“阴阳两隔,我也不知在此处说话,你能不能听的到。”他说着,自嘲一笑,盘起腿来,双手搭在膝盖上“你知我这个人,生平最是瞧不起你们这种迂腐脑袋,总是说些什么为了舒余一国可披肝沥胆马革裹尸的大话,其实马革裹尸有什么好”他摇着头抬手指了指墓碑“你瞧瞧你,如今长眠地下,除却落得个清闲,还留下了许多伤心的人,有什么好想及过往我曾与你说,我心中爱慕桑洛,若你身死,我正好迎难而上占了你的位置,”他说着,哈哈一笑,面上却多了许多的忧伤之色“而今,你真的死了。是瞧着我这些年为你们赴汤蹈火太过辛苦,特地送我一份大礼这大礼,我可真是无福消受。沈羽啊沈羽,你就是太过固执,固执的让人生气,固执的让人讨厌,固执的让人觉得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你。”
哥余阖拿起酒壶,又灌了两口酒下去,咂咂嘴不住摇头“过往你男装着甲,总把你当做兄弟,细细琢磨,你哪里是兄弟,常日里唤我兄长,本就算是我的妹子,如今想来,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为你做的不多。可我冥冥之中总有感觉,总觉得你还活着,若你还活着,就快些回来,你身边这一二个姑娘,桑洛也好,陆离也罢,一个比一个厉害,你兄长我,真是难以招架。你若是回不来了,好歹拖个梦给她们,劝解劝解,可好”
哥余阖将酒壶中最后的酒倒在地上,一边倒,却又一边笑了,站起身子将酒壶丢在一旁,兀自说道“哥余阖堂堂男子汉,而今落到要在妹子的墓前饮酒伤怀,也是从未想过。纵不知胡言乱语的说了些什么古怪的话儿”说着,对着墓碑拱了拱手“走了,日后若有机会,再来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陆离。
心疼陆离。
心疼陆离。感谢在20200919 19:00:3620201004 19:38: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会飞的大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柳桥而归 6个;好吧就这样 2个;etian0021、柳無雙、gfdr、19杠11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吴宗陶、gadanie、46270192、洛神的小跟班 10瓶;若尘 5瓶;有时时风时时雨 2瓶;。cas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