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再未眠。
阿林闭目躺着, 也只是闭目,怎的也睡不过去。直到日头初升,铃铛儿来拍门, 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坐起了身子。
小铃铛手中还拿着半块桂花糕,一头扑在阿林怀里,开心的拽着她的衣裳“阿林阿林阿娘说今日要带你我去林中玩儿”
阿林蹲下身子,弯起眉眼“怪不得铃铛儿这样早的就来喊我,原是有好事。桂花糕甜么”
小铃铛点着头,眨了眨眼, 将手对着阿林一伸“给你吃。”
“我不爱吃甜。”阿林笑了笑“铃铛儿自己吃。”
小铃铛皱了皱眉,又咬了一口糕点,咕哝着“阿林总是不爱吃这不爱吃那。”口中如此说着, 却又拽着阿林的手拉着她往外走“那就去吃阿娘煮的粥吧快些吃,才能快些去玩儿”
阿林点了点头, 稀里糊涂的用凉水抹了抹脸,又被小铃铛拉着拽着出了房门, 瞧着元嫂已然将热腾腾的粥摆在桌上,赶忙上去帮忙, 元嫂却笑“快坐下, 就这些物事, 哪里还要你帮手。”说着,又替小铃铛抹去嘴上的点心渣, “瞧瞧,一吃起来,就没个样子。”
小铃铛撇了撇嘴,费力地咽下一口。阿林递给她一小碗粥“是不是噎着了快些喝一口。”
小铃铛双手捧着粥碗, 喝下一口,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咯咯地笑,一双腿在长凳上晃着“阿娘还说让阿林多睡一会儿,其实阿林根本没有睡着,我一进去,她就醒啦”
元嫂看了看阿林,瞧着她那疲惫的样子,微微蹙了蹙眉“又未睡好”
阿林勉强一笑,低下头“不过还是那些事儿罢了。”
元嫂沉静片刻,轻轻拍了拍小铃铛“慢些喝,小心烫。”
小铃铛摇头“吃的都饱了,阿娘替我吃嘛”
“那你去院中玩会儿,待得粥凉些,再回来喝。”
“我去院中玩儿,待得阿娘吃饱了,便去林中”她说着,嘻嘻一笑,也不管元嫂那故作嗔怪的样子,跳下凳子便小跑着出了门。元嫂瞧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这才转而又看向阿林“还是发了噩梦”
阿林吹着面前的白粥,微微点头,却没有言语。
元嫂轻声叹息,低语道“这个把月,试了许多的法子,也寻落大夫来给你瞧过几次,却总是治不好你这毛病,近来你这噩梦发的愈发频繁,不若过些日子,请阿葛往观海城中寻个医术高明的”
“不用,”阿林微微笑着,抬眼看着元嫂“好梦噩梦,总归都只是梦罢了,我一日都无事,夜中睡得少些,也无妨。”她说着,微微一顿,目光黯淡下来“只是我总在梦中梦见一个女子,抚琴哭泣,我觉得与她颇为熟悉,却看不清楚她的面容相貌,每每想看清,便从梦中惊醒,往复循环,没有尽头”
“或许,是你往日好友,又或是姐妹,”元嫂说着,轻拍着阿林的胳膊“倒也不必急于一时,若真是你的好友姐妹,想来她也一定想着法子寻你,只是你受伤太重,想不起过往的事儿,或许再过一阵,你的伤大好,便就能想起来呢。”
“但愿如此。”阿林唇角一弯,眉间的愁绪却怎的也没法散去“只是我总在这里叨扰元嫂与铃铛儿,却又不知何时才能忆起过往之事,给元嫂与村中人,平添了许多的麻烦。”
“说什么麻烦,我素日做工,铃铛儿一人寂寞,有你陪着,都活泼开朗许多。”元嫂笑道“你且安心在这里养着,日后想起来,可要将你的事儿,说与铃铛儿听一听,她呀,可最是爱听故事。”
阿林笑着点点头“让元嫂一说,我心中愁绪都减少许多。”说话间举起粥碗指了指“这粥,又能多吃两口。”
元嫂被她说的哈哈笑,站起身子招呼院中的小铃铛“铃铛儿,来,准备准备,再晚些,可不带你去林中了。”
话音未落,铃铛儿哒哒哒地小跑着进来,拽着元嫂的衣裳满脸带笑“好好,哪里还须备什么,我已然备好自己啦”
阿林笑着将她抱起来“那我就备好铃铛儿。”一边说笑着,一边抱着小铃铛随元嫂出了门。
晌午的日光铺洒在村落中,穿行几人,互相吆喝着挥手,海浪澎湃,波涛帆影,偶有海鸟盘旋飞翔,声声鸣叫,不是要说些什么,与远方的人儿听。
午时,春日阳光正盛,春风和暖。
龙首山钟声八响,鸣鼓阵阵。
国祭大礼,是舒余国中开年大事,冗长无趣,却庄严宏大。
便是临近尾声,也无人敢懈怠,在步天阶上匍匐跪拜,更无人敢抬头。
桑洛身着华丽的衮服,在定国台上缓缓转身,目光平静,白皙的面容上瞧不出半点情愫。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舒余一国的至高之处,俯视天下,俯视群臣。
雍容华贵,庄重肃穆。
诸公群臣高呼舒余万代,吾王千秋。
呼号三声,群臣叩首,终究退去。
而群臣退去,桑洛却依旧站在定国台上,久久不动。
那一口硕大的鼎还在那处,风霜雨雪,四季变换,不知经历了多少沧桑,看过多少人间悲喜,岿然不动。
往事如风,无孔不入。
“女帝要护着这舒余江山。时语,要护着洛儿。”
如湖面的一缕凌波,激起阵阵涟漪。
桑洛心中猛的一痛,身子微晃踉跄了几步,抬手抚在铜鼎边缘。疏儿慌忙上前,扶住了她“吾王”
桑洛闭目许久,低声叹息“无事。”
“几日操劳,今日礼毕,吾王是太过劳累。我扶你回去歇息吧,再让医官来瞧瞧。”疏儿面上忧虑深重,低声劝着“今年日头大的很,才三月就觉晒得厉害,这山顶风也大,吾王不好总在这里吹风,免得夜中又头痛。”
桑洛站定了步子,轻轻摇头“不必,我想在此处,独自待会儿。”
疏儿瞧着她那模样,想是回忆到了过往,难免神伤,便也不言语,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桑洛走到阶梯边,陪着她举目远眺。
千里江山,辽阔无涯。
桑洛许久都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着。这一二年,她总是站在某处,不知在想什么,不知是否在想,只是如此,静静地站着。一站,就是很久。
过往,她有如何的心事,有什么样的话儿,都会说给疏儿听。后来,她会说与沈羽听。
不。
桑洛微微勾了勾唇角,摇了摇头。
生在王族,长在皇城,有太多的不能说,不可说,即便是疏儿,她也无法坦诚相待。
而不论相识之初,还是相濡以沫之时,她也从未能真的向沈羽全抛心意。
如今想来,实在可笑。
是以,她什么也不说了。她心中的事太多,不是从何说起,又或是她从生而为人之时,便失去了那将心中所有的事都说出来的资格。
可越是这样憋在心里,她的心事便会愈发的沉重。她心中明了,迟早有一日自己会被这些压垮,粉身碎骨。可每每看着这一眼江山,她又只能告诉自己,她不能被压垮,她若垮了,轩野一族就垮了,舒余会变成怎样是诸公混战争而为王,还是几百年国祚轰然崩塌那将是如何触目惊心的场景,她不敢想,也不能想。
可她终有一日会死。
她死了,之后又会如何呢
桑洛拢着袖子,双手交握,终究轻声开口“我若死了,舒余以后会如何”
疏儿但闻此言惊了一跳,慌得拽住桑洛的胳膊“姐姐不可如此想,姐姐怎么会死”她惊得瞪大了眼睛,面上满是惊慌“姐姐,万不可想不开,舒余一国,不能没有你。”
桑洛低垂下眼睑,看着脚下盘旋蜿蜒的阶梯“人总有一死。”她吁了一口气,抬眼看着疏儿“你怕我想不开,寻了短见”
疏儿面上惊魂卜定,却依旧拽着桑洛的胳膊,咬了咬嘴唇“姐姐这些日子心绪不宁,疏儿心里担忧。”
桑洛笑了笑“有时我确想过,若我死去,会不会就不再为许多的事儿烦忧了,可这一国江山,先祖留下的基业,让我活着。”她的目光复又移向远处,悠悠说道“可我如今活着,又能怎样呢”
疏儿低声叹息,终究挽住桑洛的胳膊,靠在她身边“我知姐姐有多难过,亦知姐姐有多少的事儿藏在心里不能与我说,但有些事儿,虽然不说,疏儿心中也明白。斯人已逝,她素日里最怕姐姐伤心难过,若知晓你如此自苦,定会愧疚自责。”
“可如今,愧疚自责的,是我。”
“这不是谁的错要怪,就该怪那蓝盛”疏儿频频摇头“姐姐莫要怪责自己,少公她最明白你,她知道”
“不,”桑洛打断了疏儿的话“她不明白我。她若真的明白我,便不会离我而去。”
疏儿红着眼眶,一时哽咽,不知如何说,桑洛却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声音低浅“你说,如今,她在何处,在做什么会否已然转世投胎,成了什么平凡人家的孩子,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姐姐”疏儿蹙着眉用力的咬着嘴唇才未曾让泪水落下,许久,才压下心中悲痛,哑声说道“不可再想了”
“做个平凡人家的孩子,每日粗茶淡饭,是她心中所愿。只是不知”桑洛却未管她,依旧闭着眼睛,眼眶却红了,“她还会不会记得我。”
泪水无声滑落。
唯有风,带走浓重的思念,却不知又传去了哪里,被谁听到。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更新,奋发图强
洛儿醒醒,她不记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