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重去后, 桑洛久久坐在远处,盯着地上那一滩酒液静默不语,一直看着它的痕迹逐渐变淡, 逐渐消失。
疏儿跪在一旁, 轻声言道“姐姐,夜了”
桑洛深深地吸了口气,因着酒意面色微红,动了动身子“姬重所言,你如何看”
“国巫之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疏儿思忖片刻, 又道“中州舒余,眼下虽鸣金息鼓,可中州大羿心机素来深重, 侵我舒余之心从未改过,祁山之盟又是中州那新王提起, 便是没有姬重之说,姐姐, 亦应小心。”
“不错,是该小心, 该万分的小心。只不过是要小心这新王, 还是要小心旁人, 还要等等才知。”桑洛淡声笑了笑,看了看疏儿“只是苦了你, 又要陪着我,往险境再去一回。”
疏儿摇头只道“哪里苦,疏儿能随侍姐姐身侧,便心满意足。”说着, 却又紧了紧眉心“可姐姐既知道危险,何故不推辞了他们,还要往祁山去”
“南岳臣服,两国相安,穆公从及城传信来,与昆池大战迟早不可避免;龙之一事,中州元气大伤,数年之间应不会再犯,我应下会盟,是给南岳看,给天下人看。既已应下,便没有反悔的道理。此乃其一,至于其二”桑洛站起身子,又缓缓地走到那剑架一侧,定睛看着,轻叹“祁山高墙初成,我该去看看。况我已有些日子未去泽阳,我想我该去看看”她说着,把手放在长剑上,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一口气,才又哑声道“去替她看一看。”
疏儿知道桑洛心中苦楚,点点头道“疏儿明白,到时阿烈与影卫都会在姐姐身侧,便是那中州的新王想要做些什么,也寻不到机会。”
“算算路程,这几日,就该启程往泽阳去了。”桑洛眉眼深沉,面上带了忧伤“疏儿,你说,我该带些什么去”
疏儿愣了愣,听得桑洛此言,一时之间竟不知她此言何意。女帝銮降泽阳,哪里还要带什么去她眨了眨眼,思索片刻只道“就快入夏,泽阳地处偏东,此时定比王都要热上几分,或许,该备些清凉的衣衫带去”
“或许,我该把它带上。”桑洛打断了疏儿的话,又许是根本不曾听疏儿说些什么,只是自言自语一般地,将长剑拿了起来。就如此双手托着,紧紧地握着。疏儿见此,才知道桑洛所言带些什么原是如此,慌忙起身到了桑洛身边,颇为吃惊地许久才说道“姐姐要将它带去泽阳可”她顿了顿,分明看见桑洛的手在微微发抖“可这是少公留在姐姐身边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桑洛面色沉重,眉心微蹙,许久不言语,却终究叹道“可我心中明白,它不该留在此处,它该回到泽阳去。”她自嘲般的笑了笑,颇为留恋不舍地看着手中的剑“可我偏就这样的贪心自私,我想让它,好歹有它能陪着我。”
“姐姐,”疏儿轻轻的扶住桑洛的手臂“姐姐哪里自私贪心,这本该,本该就是姐姐的。便是少公在天有灵,也定希望它能常伴姐姐左右片刻不离。”她轻声劝到“若姐姐想带上它随身,那便带上,便是会盟之时,也可带在身侧,”她说着,忽的安慰一笑“也算是少公一直守着姐姐,想来,她也定会感怀安慰。”
桑洛释然地应了一声“是,疏儿惯得会安慰人,你如此说,我心中安稳了许多。可泽阳人不会做这般想,他们只会觉得是我的一道王令,害得泽阳沈氏一族再无一人,会恨我,会怨我”
“泽阳一族历代忠烈勇武,断不会做这般想”
“可我呢”桑洛抬眼看着疏儿,那悲恸哀伤的目光让疏儿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只是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我让她去的。”桑洛转过身子,低声重复“是我,让她去的。”
“姐姐”疏儿不断摇头“姐姐你这又是何苦”
“是我的贪心自私,我的冷漠无情让她走上这条路。”桑洛闭上眼睛,如同控诉自己的罪状一般,一字一顿地说着“是我将她拒之门外,是我让穆公掘了沈琼的墓,盗了她先祖的剑,是我让她以身为饵引出蓝盛她知道,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去了”她长声一叹“疏儿,你说,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狠心绝情至此”她转头看向疏儿,眼中是满是泪水,双唇微微的颤着“那一夜,落了那样大的雨,她来寻我她说”她轻摇着头,几乎说不下去,“她说她心中明白我在想什么,便是让她去死,她亦甘之如饴,只求我能再唤她一声时语”
说到此处,桑洛再说不下去,只是闭目摇头,将长剑抱在怀中,无声落泪。
疏儿心中难过,瞧着桑洛的模样更是心疼,只得扶着她,忍着喉咙酸涩哑声说道“便是如此,少公心中依然将姐姐看得最重。也是因着如此,姐姐也不该这般自苦,若是让少公瞧见,不知会如何的心疼。”
这几个月来,桑洛亦总是暗自神伤,她亦曾在夜中听得桑洛在寝殿之中独自哭泣,但从未如今日一般的伤心落泪。疏儿心中慌乱,桑洛自在长云山晕倒,大病一场之后,身子一直虚弱,她今日操劳一天,如今已是深夜本就该好好休息,可心中伤痛如何痊愈长此以往,只会累的身子更差。
她无旁的法子,也跟着落了泪,红着眼眶哭道“往事不可追,姐姐不可再这样一日日的折磨自己了呀”她哭着,又因着担忧跪落下来,却又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才能纾解桑洛心中苦楚,她知道桑洛累了,太累了。这些年,陪在她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如今唯有自己留了下来,可自己却又能真的为桑洛做些什么呢疏儿越是如此想着越是觉得心中悲伤,更觉自己无用,终究趴伏在地,不断抽泣
“我知姐姐一直在心中责怪自己,一直愧疚悔恨,可少公已去,这是不争的事实,疏儿每日看着姐姐操劳国事,心事沉重日渐憔悴,却恨自己不能为姐姐分担一二,更不能为姐姐纾解心中郁结,若有什么法子能让姐姐不再如此折磨自己,便是让疏儿去死,疏儿也心甘情愿”
“你们每个人,都说什么愿意为了我去死这样的话儿,”桑洛泪眼朦胧地看着疏儿,泪水依旧止不住的落下“可你们从未想过,我是否愿意你们这样去做,这样去说,若从我心,便是让我身死,我也不愿看你们受什么委屈,可天不从人愿,世事总无常,”桑洛说着,竟冷笑起来“我多希望有时你们可以不必对我如此的恭敬惧怕,我多希望那一日我让她与舞月同行之时,她能跟我好歹说出一个不字,哪怕是反驳我,训斥我,都好过如今这般烟消云散。我从未想过我会杀人,更从未想过我会杀了许多的人,只是因着我若不去杀他们,他们便会害了更多无辜的人,可我又是什么好人呢”她说着,边摇头叹道“我亦非什么好人,我只不过是一个被关在这皇城之中的罪人我的父王,兄长,时语他们就是要用这样的法子,把我困在这里,困一生,让我来赎罪。”
“不,并非如此”疏儿直起身子看着桑洛,面上已满是泪痕“我知姐姐心中怎样的苦,知姐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不论旁人如何看,不论后世野卷之中如何评说,在疏儿心中,姐姐就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旁人说这样的话儿,我不信,可你说,我信。”桑洛蹲下身子,轻轻地擦着疏儿面上的泪“可我变了,是不是疏儿,我变了,我的心变得越来越硬,越来越冷,冷得连我自己都觉周身发寒。魏阙,穆公,他们都开始怕我,这皇城中的众臣,这舒余天下的诸公,都怕我,我变得愈发像我的父王,那样的冷血,那样的绝情”
疏儿越是听桑洛说这般的话,越是觉得心中疼痛,那面上的泪,不论怎样擦,都擦不干“姐姐心中装的是一国天下,疏儿知道,这很难”
桑洛微微摇头“不,这不难,比起面对一个满身罪恶的自己,这要容易太多了。”她拉着疏儿站起身子,转身望着八步金阶之上,一手抱着剑,一手抬起指着那孤零零的王座“在我之前,有多少人曾坐在那里,在我之后,又有谁会坐在那里,他们与我,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可怜又可恨的人。”
疏儿靠在桑洛身边,只觉桑洛周身都在微微发着抖,她哽咽说道“但无论何时,疏儿都陪着姐姐。”
桑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擦干了面上的泪,面容终究归附平静“明日,启程往泽阳。”她紧了紧手中长剑“有许多的事儿,或是时候该放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疏儿太可怜了
啥也没有
啥也不要
就这一生陪着公主
要不给她找个对象吧
她可太孤单了感谢在20210115 00:26:1120210117 23:3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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