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车马喧嚣, 将士们低头趋步而行,只闻马蹄车轮声。
桑洛坐在马车之中,周身发着抖, 那素来沉静的面容上, 如今却是极为复杂的情绪。疏儿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少公或尚在人世,若真如此,桑洛心中那积聚已久的悲恸终得消散,两人又可再续前缘,将过往那些悔恨抛去, 从头来过。可她却担忧,担忧此人只是一个长得像沈羽的普通女子,又或是中州藉此会盟之机派来的坏人, 若是这般,以桑洛眼下的样子, 又怎会深思防范
她微微蹙着眉,只觉桑洛双手冰凉, 却又面带期许。她沉吟许久,终究开口轻声言道“姐姐此事真不会有什么玄机”
桑洛闭了闭眼,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微微叹道“我知你心中所想, 你担心此人并非是她,而是中州设的什么陷阱。但此事突然, 我心中,乱的很。”她努力让自己的心思安定下来,片刻又道“只是信上字迹,确定无疑。旁人或可认错她的字, 我却不会难道这世上,真有容貌相似,字迹一致的人么”她说着,又兀自摇头“疏儿,我心中乱的很,我我盼着是她可我却又不敢相信,是否真的天可怜见,有这样的好事,能落在我的身上”
“姐姐,”疏儿轻道“姐姐心如明镜,我只担心姐姐因着此事,扰了心思,看不破那些人的诡计。眼下大事在即,若真是少公,这九个月过去,她为何不回来寻咱们为何要谎称自己叫阿林还离开了舒余”她说着,深思不解“柯将所言,那荀括都认得出她,她如何不认得荀括来了,只留了一封书信便即离去,而这书信上笔迹又是她的,那她究竟是想让咱们认得她,还是不认得她”
桑洛沉下心思,将那封信又拿出来细细地看着“会盟在即不假,可若此事真是中州诡计,未免太过肤浅,何况他们又怎会对舒余中事,对我二人之事如此了解,旁人不选,偏选一个长得如此像她的人来此处我若是中州那新王,断不会如此。而这信中所言,关乎中州大事,却要请我帮忙,字里行间都透着被什么人胁迫之感,若真是她,难道是因着什么原因到了中州,又被什么人胁迫起来,让她回不到此处为隐藏身份,才自称阿林,假做不识旧人”她说到此,重重一叹,只觉心中紧张,却又周身疲惫,但仍旧难掩那期盼的心绪,眼中晃过一抹浓重的思念与柔情“无论如何,不管她是谁,我都要寻到她。”
桑洛如此说,疏儿却忧愁叹息“姐姐,若她真是少公,那自然是大喜,疏儿只是担心,若她不是少公,姐姐会失望。”
“我知道,我知道的”桑洛微微点头,闭起眼睛,将痛苦掩在眉目之中“可便是只有一丝希望,哪怕只是零星的希望,我也想亲自去看看。”
疏儿应道“姐姐安心,不论此人是否少公,只要寻到,一切自然知晓。姐姐这几日本就少眠,眼下距祁山关还有一段路,该稍作休息。”言罢,瞧着桑洛靠在一边,闭目不语,这才心中低叹,轻轻掀开帘子,瞧着外面天色阴沉,马蹄纷踏,心中盼道少公啊少公,你与姐姐受的苦都已太多了,若你二人真的心有灵犀,便不要走得太远,等等她吧。
黄昏时分,闷雷阵阵,零星的落起了小雨,车马穿过山路狭道,终究赶到了祁山关。
关中众将士整军待命,只闻吾王驾临,心中又惊又恐,不知有何大事要来。一个个跪落身子,不敢抬头。只听得脚步声响,兵甲铮铮,直到吾王一行入了军帐,才敢抬起头来,面面相觑,缓缓起身各归值守。
军帐之中,荀括跪落叩首“小人荀括,参见吾王。”
桑洛坐在桌边,凝眉看着他“人可寻到了”
荀括未敢抬头,只是回道“回禀吾王,晌午时分便遣人去寻,眼下,尚无消息。”
桑洛面上失落,只觉心中焦急担忧,轻轻交握双手,沉静心神,复又问道“柯将与我说,你瞧见了她。”
“是。”
“你可确定,此人是沈公”
“小人确定,此人面貌与沈公一般无二。”
“既如此,当时为何不问”
“回禀吾王,当时此人自称阿林,要回龙乡邑探母,路途之中马儿受惊将她抛下,又是深夜她无处可去。可她虽面容与少公无二,却不认得小人。小人心中奇怪,只觉此人若真是少公,却假做不识旧部,定有难言之隐,是以当时不敢深问,又不敢让她离去,便命人将她安顿在临营之中,速回泽阳与柯将禀报。却不想回来之后,她以留书而去。”荀括说着,微微直起身子,又道“小人心中揣测,不论此人是否少公,她绝非口中所言是个普通的百姓,不然,便不会假借与母亲书信之说,留下一封信。”
柯越只觉有理,拱手言道“吾王,荀括所言她来时并未骑马,想来脚程不快,咱们在周遭寻了许久却寻不到半点踪迹,或许她是有意在躲避”
桑洛沉吟许久,这才开口言道“魏将。”
魏阙一直扶剑在侧,此时正皱着眉细细地听着这突然而来的惊喜之事,心中不断左右权衡这究竟是上天垂怜还是中州诡计,但听桑洛唤他,微微愣神,慌忙躬身“臣在。”
“你作何想法”
“柯将所言,臣以为然。不论此人是否少公,此间定有事来,而遍寻不着,必是她有心躲避。只是此事偏就在会盟之前,难免让人担忧。唯有寻到此人,才知个中缘由。”魏阙沉思片刻,又道“臣即刻调兵,领赤甲去寻。除非她回返了中州,只要还在祁山关处,咱们便是将这祁山翻过来,也要将人寻到。”
许久,桑洛点了点头“此事虽大,却比不得祁山关口安防,方才我来,只怕兵士们惶恐不知所措,柯将,眼下你与荀括就在此处,安定军心。”
柯越当下应了,领了荀括出了军帐。而今帐中唯有桑洛,疏儿与魏阙。桑洛且道“魏将,我与你同去寻她。”
魏阙一惊,当下跪落“吾王,此事不可。祁山关外是舒余中州交界之处,臣可领兵去寻,吾王是舒余命脉,怎可”
“魏将,”桑洛打断了他的话,深深地看着他,面上竟带了祈求之色“你应知,此时,我只是一个想要寻回故人的普通人罢了。什么吾王、命脉,都不要提了。”
魏阙依旧摇头“吾王,臣知吾王心中焦急,但眼下此人是否沈公尚不可知,若真是什么诡计,万一出了岔子,”他俯身磕头“臣万死难辞。”
言语之间,柯越却忽来账中,跪落下身子,面色涨红“吾王,方才兵士来报,在关北岔路山道之中,似是瞧见了个人影。瞧那身形,是个女子。”
桑洛心中一凛,当下言道“这岔路何处何时瞧见的”
“据此不远,不过出关百步之遥。弟兄们只道此人晨间离去,定走的远了,便一路往东去寻。回来之时步卒长瞧见这岔路,只想着去瞧一瞧,不想却正见此人往北而去。这才慌忙来报。”
“那还等什么,快去找啊”魏阙起身急道,正色瞧着桑洛“吾王”
桑洛站起身子,眼神坚定“莫再多言,我与魏将,策马而去。疏儿随我同来。”
魏阙知此时多说无用,当下应了,随桑洛、疏儿一同出了军帐。
夜雨停了,风变得凉爽起来。
阿林这一日在山道之中转悠许久,却终究因着认不得路又逢落雨,不再敢往山中去,只在半山腰上发现了个矮窄的浅洞,想及那封信不知是否已被人瞧见,却又不敢在此时返回去瞧,靠在洞穴那潮湿的石壁边上心中不断琢磨盘算,终究因着连日疲惫睡了过去,醒来时竟已到了黄昏。
外面一直微雨,虽有闷雷阵阵,雨却小了很多,阿林似是受了凉,周身酸痛,尤其左臂伤处更是闷闷发疼。她从洞中出来,一路下了山坡,往来时路上张望,暗中却见那处火把忽晃,似有人声,心中便是一喜。只猜着或许那封信起了作用,眼下泽阳军士们正在寻她可她仍不敢断定,这些人寻的是否是她,抑或会否将她带去面见女帝。若他们只是瞧见了那封信,而将自己当成了坏人,真被寻到,又该如何
她站在暗处思索不定,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不该让他们寻到自己了。便在她犹豫之时,正见那火光越来越近,心头一跳转身便跑。但听后面一阵叫喊之声,身后皆是“有人”“快追”的叫声,便有一群人朝着自己追了过来。她只觉惊慌,不敢多想,趁夜跑入山谷之中,兜兜转转左跑右绕,又入了一片林子,便是如此却也不敢停下,约莫跑了一炷香的时候,才因着疲惫,大口喘息着不得不停了下来。
身后那追跑之声早已没了,她一身薄衫上皆是泥土,又被那杂乱的枝杈碎石划破了几处衣裳,夜风袭来,更觉后背寒凉。她靠在树边不住喘息,可刚是一靠,便又大惊,惊觉背后剑匣早已不在,怕是在匆忙之中掉在了路上,阿林心中懊恼,此时四处黑暗,她也忘了自己到底是从何方向跑来,更不知此时身在何处,不知如何是好。
没了剑匣,她心中空荡怅然,想及那封信不知是否能让这舒余女帝瞧见,便是瞧见了,也不知究竟能否让她相信。如今她孑然一身,将想到的法子都用了,却依旧不知能否救得龙玉与铃铛儿,更是难过绝望,不知如今到祁山关走这一遭,还能再做些什么。越是想着,心中越觉失落悲伤,索性坐在地上,只想着若被寻到,抓起来,便被抓起来吧,唯有如此,她或才能有一线希望,求见女帝。
风动树梢,沙沙作响,半空之中乌云遮月,四下静谧。
桑洛与魏阙策马入了山中,带着赤甲顺着泽阳那一队兵士留下的痕迹,一路北寻,一时之间火把照亮了周遭山路。
“吾王,”魏阙眼瞧着山中树林,微微蹙眉“夜中密林危险,王可在此稍后,臣带人入林中去找。”
桑洛面上挂着薄汗,摇头只道“既已到此,便没有不去之理。这林子,通往何处”
魏阙看了看一旁的泽阳步卒长,这步卒长只道“回禀吾王,林子不大,再往北走,是一条河水,水面宽阔,若无舟伐,极难渡河。”
“若如此,此人入了这林子,想来便无路可走了。”魏阙问道。
步卒长回道“按理,是该如此。”
说话间,忽有泽阳兵士从林中而出,匆忙的一路跑来,不多时便到了众人近前。
魏阙下得马来,急道“可寻到人了”
为首的兵士双手抱着一个剑匣,跪落身子高声且道“回禀将军,还未寻到,但小人们在林中寻到此物。”
魏阙眉峰一挑,接过剑匣打了开来,只一眼,便是瞪大了眼睛,满面惊愕之色,慌忙拖着剑匣走到桑洛马前双手呈了上去。桑洛低头观瞧,当下心头一揪,便是呼吸都急促起来。这剑匣之中,可不正是沈琼那一把长剑此时脑中过往不断闪过,那一夜长云山,那么多的人将碎石挖开,烧焦的尸身,碎裂的兵器,她的长剑,她的平安扣
独无这把琼公剑。
桑洛接过剑匣,紧紧地抱着,心中反复告诉自己,这是她,这定就是她。此时她不知自己是如何的感恩上天垂怜,只觉周身发抖,喉咙酸涩,心中那一份渴望江流入海一般的眼看便要倾泻而出。
她抖着嘴唇,颤声说道“魏将是她,是她快找快去找”说话间,便一手抱着剑匣,一手抓着缰绳,率先入了林中。
魏阙面上亦是喜色,翻身上马朗声高呼“众兄弟随我往内中寻泽阳公,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闷雷声响,又有雨落。
阿林靠在树边,已隐约听得马蹄声声,叫喊不断。那些人在叫喊什么,她听不真切,只是蜷着腿,一手搭在膝上,静静地闭目深思。细雨微凉,拍打在她的面上,分外清爽。
马蹄声近,却忽的在她不远处停下了。她也懒得睁眼,只等着他们前来,将自己抓去。脚步声由远及近,已到身侧,似是唯有一人,一股香气袭来,这香气沁人心脾,让人安心。
她睁开眼睛,抬眼去看,黑暗之中无旁人,只有一个女子,怀中抱着她的剑匣,正站在面前,怔怔地瞧着自己。
雨打枝叶,窸窣作响。
阿林不知怎的心中一疼,更是紧紧地靠在了树边,似是被定在原地一般,想站起来,却怎的也动弹不得。她只觉面前女子面容姣好,如仙子下凡,让她颇为熟悉,竟一时之间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觉浓重悲伤。
桑洛抱着剑匣,就如此呆呆地看着她,纵然她一身泥渍,头发蓬乱,脸上尽是灰土,可她却认得出来,这是沈羽,是她长久以来日思夜想,恨不能往黄泉去寻她的那个人。她眼眶一红,便落下了泪,蹲下身子,将剑匣放在一边,抬手轻轻的捧着阿林的面颊,轻轻摩挲,张了张嘴,终究叫出了那个藏在心中许久的名字,低声唤道“时语”可只这二字,她便已泪流满面,靠在阿林怀中,紧紧地将她抱着,低声哭泣。
阿林被桑洛吓了一跳,不知她口中所唤的“时语”二字究竟是谁,可她忽然被人抱住,这女子又在自己怀中哭泣,惊愕之中,竟觉心中闷疼,竟不舍得推开她,只是讷讷开口“姑娘你你是否认错人了”
桑洛但闻此语,便是一惊,她抬起头来略显慌乱的看着阿林,语带悲伤“你你记不得我了时语你忘了”
阿林听桑洛这话儿,心中只道难道此人真的认得自己当下便也愣住了。
桑洛面上带泪,抬眼看着她,正见她也正迷茫地瞧着自己,只一瞬,便即明了。她不是假做不识旧部,而是不知因着遇到怎样的事儿,怕是失了记忆。她咬了咬嘴唇,坐在阿林身边,努力的将自己心中激动按了下来,唯恐吓着她,只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阿林眨了眨眼,虽不知这姑娘为何在此,将自己认错,却又不知怎的,她问什么,自己便想答什么。
“阿林。”
“阿林”桑洛低声叨念,闭了闭眼睛,又看了看一旁剑匣“这里面的剑,可是你的”
阿林又点点头“确是我方才遗落。”她说到此,忽的想到此时还有人在寻自己,当下才站起身子,将剑匣背好,言道“姑娘,有人在追我,你在此处,恐受牵连,还是快些离开吧。”
“为何有人追你”
“我有些要紧的事情,要办。”阿林抿了抿嘴,低头看着桑洛,却正见桑洛的目光痴痴地落在自己的面上,当下只觉面红,转眼看向别处。正见不远处火把忽晃,已听得马蹄脚步声,便是一惊,低头只道“那些人来追我了,姑娘快离去吧。”
桑洛轻轻的拉住阿林的手,任她如何挣扎,都不松开,只是说道“莫怕,他们,只是来迎你回家。你与我,一起去。”
阿林还在仓皇迷茫之中,周遭便已大亮,一众兵士呼啦啦的围了上来,为首的男子阔步而来,面露大喜之色,但见阿林与桑洛,喜得跪在二人身前,当下竟哽咽出声“天佑舒余,天佑泽阳,少公吉人天相,竟还在人世”言罢,站起身子振臂大呼“众将士,迎吾王与公,归家”
此语一出,周遭兵士尽皆跪地高呼“敬拜吾王,参见少公”
阿林只觉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场景,但听这为首的将军提到吾王,少公,心头便是一紧。转头看着身边的桑洛,满面惊愕,许久,才道“你是是”
桑洛只是瞧着她,柔声说道“你所写书信,不是要给我看的”
阿林面上大惊,当下要跪落下来磕头,却被桑洛紧紧地扶住,便在她不知所措之时,又被桑洛轻轻的拉住了双手,但听她柔声说道“我便是你要寻的舒余女帝。”她说着,又走近一步,紧紧地贴着阿林,近的能感受到她鼻尖那温热的气息,桑洛闭了闭眼睛,轻声说道“但女帝,是他们的女帝。我,只是你的洛儿。”
阿林呆愣地站在原地,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疯狂码字为了保住我的小命。要杀了我的大侠们是不是可以把刀收起来了感谢在20210318 19:15:4620210320 14:5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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