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相交之处迸出了零星的火花。
沈羽挥剑横档那砸下来的马刀, 却被沉重的力道压的膝盖一弯疾速的后退了数步,又在雪地之中滑了两步才终究稳下身子,长剑被震得嗡嗡颤动, 虎口生疼。
穆及桅骑在马上, 那马刀直直地指向了她。此时离得近了,她才看清楚穆及桅,毫无血色又极近苍白的面孔,眸子之中寻不到半点的情愫,尤是那一身的破旧的轻甲,上面满是早已干了血迹, 而那轻甲之上,皆是孔洞与锁链留下的勒痕,每一个孔洞都向外翻着, 周遭都是血渍。
死人。
他的样子与死人毫无二致。
沈羽脑海中浮现了当日在长云山一侧枫泾原中遇见的那些蛊尸,那些任由刀斧劈砍都绝不后退半步的蛊尸。
或许穆公真的已经死了。
这念头只是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心中更是疼痛难过至极。当下便对着穆及桅大声叫道“穆公”
而穆及桅的刀却没有停,马儿人立而起朝着沈羽踩过来, 沈羽身子向前一倾持剑横削正削在那露出来的马肚子上,进而向右快速一纵躲过了那双膝跪地的马, 正巧绕到了穆及桅的左侧, 躲过了他右手的长柄马刀。在雪地之中翻了个身, 蹲下身子一手持剑一手撑着地面,抬眼却见穆及桅身形灵巧, 用那刚刚砍在地上的马刀一撑,身子腾起,足尖踏着马鞍借力,双臂握着刀柄一个拧身, 那长刀便又朝着沈羽劈砍过来。沈羽不敢停留,身子斜掠闪过那刀刃,从穆及桅身边扫过,绕到他身后,可却在此时,她听得颇为清晰的那诡术之音,似是两片木头不断相撞一般就在耳畔,她心下一惊,只觉这声音似是从穆及桅身上传出来的,更不敢大意,却又不想伤了他,便在一瞬之间右手挽了个剑花用剑柄用力对着他后颈之处一磕。
若是常人,被人如此大力的一磕后颈,便是不晕,也会缓下动作头脑发昏,可穆及桅朝前趔趄了两步,头上的铁胄掉落下来,花白的头发零落披散着,遮住了半边的面容,却似是怎的都不会停下一般,双手持着马刀长柄在身前一横,大喝了一声。
火把忽晃着,龙弩卫的黑羽箭尖已沾了火油,但他们在外侧,却怎的也不忍心将这带火的箭簇射出去,烈风吹熄了零星的火焰,纷乱之中火把掉落在积雪中,不消片刻便灭了,而城头的霜火已烧的不如此前势大,黑暗再一次袭来,唯有耳边不断的叫喊与马蹄声。
赤甲一步步的被死军逼退,受伤的退到阵后,持盾的步卒却又再一次冲上去,用铁盾顶住那长戈,两侧又是铁盾夹击,已成了五六人齐齐地去按住一人的架势,可那死军力气极大,便是被几人按住,都不断挣脱,没了手中的兵器,便是抓挠啃咬,如同疯癫了一般。更有被砍伤了手脚的,趴在地上拽住赤甲步卒的腿脚将人扳倒缠斗。
魏阙与公输滑合力将两个死军赤甲制服,身上已被劈砍抓的便是军服上的甲片都掉落下来,可抬眼望去,那城门处却有更多的死军涌入进来。公输滑但见眼前形势,知道若再如此避让下去只怕节节败退,再也不顾旁的,大声吼道“龙弩卫,往城门齐射”
军令一出,便有军中传令卒接连高声传号。
沈羽听的这样的军令,却已无暇再去阻止,她心中明白,此战想要保全这死军之中所有赤甲的性命是不可能的了,若再不当机立断,赤甲军会死伤更多。黑羽箭带着火如雨一般从她的头顶上朝着城门一处飞过去,头顶上一股热流袭来。
城门迅速燃起了火,那火是烧在死军赤甲的身体上的,他们却就这般带着火扑向了四处,不断凄厉的哀嚎一波接着一波,如巨槌一般重重地敲打着这战中每一个人的心。火光照亮了这夜中的大半雪原,映在沈羽与穆及桅的脸上,她从穆及桅的面上,看到了扭曲与愤怒。
他的身子动了,双手持着马刀一个弓步向前,毫不留情的再一次劈了下来,沈羽身子一侧,那马刀沉重的刀刃便正劈在她脚边的地上,而刀势未停,反手斜撩,沈羽纵身斜跳一脚踢在刀身上,将那刀的力道转向另一侧,穆及桅的手被那刀柄带着往右一偏,沈羽便借此机会,手中的长剑朝地上一撑,在半空中一翻,借着这力道劈下长剑,正砍断了那马刀的长柄。
半截马刀咣当落地,穆及桅手中唯剩下半柄长杆,他大叫了一声便又用那半截的刀杆朝沈羽刺了过来。
“穆公”沈羽一手接住那刀杆,她知道此时只要她右手的长剑贯穿他的胸膛,这一切便真的结束了,可她根本下不了手,她丢下手中的长剑,双手用力的握着与穆及桅角力,开口对他大喊“若你尚有一丝心智便醒过来啊我是沈羽你周围的这些人,是我舒余的将士啊”
战场的烽嚣声从未停过,可此时,这战场上似是只剩下了穆及桅与沈羽。
穆及桅手上的力道微微的顿了下来,便是其余的死军,动作也慢了下来,竟站在了原地一动不动。赤甲不敢懈怠,持着兵器谨慎的往后退了退。魏阙与公输滑面带惊愕的背靠背站着,军服早已零落不堪,而蓝阔更是抬手制止了龙弩卫的下一轮火雨箭,眯起眼睛观望四下。
风灵鹊与龙玉站在城墙一角,从那城上摔下了最后一个诡术使。
这一切似是应结束了。
可她二人依旧站在那处,似是还在寻找着什么。
穆及桅那空洞的眸子中闪过了一丝丝的亮色,沈羽觉得他的力气卸了不少,当下面上一喜“穆公”
而穆及桅眼中的光彩只是极短的一瞬,便就在沈羽唤他之时,他再一次加重了手上的力气。那古怪的诡术之音再一次响了起来,此时沈羽终究听明白了,这声音,真真便是从穆及桅身上发出来的。而与此同时,那些片刻呆愣的死军赤甲再一次疯狂的朝着众人扑了过来。
沈羽用力的撑着那逐渐要刺下来的刀杆,却又飞快地寻找着那声音究竟在何处,她在这纷乱之中已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否听得真切,但她却觉得那声音似是从穆及桅胸口发出来,而且随着风声愈烈,这声音变得越大越密,便是沈羽此时都觉头脑发蒙双耳嗡嗡作响。她咬牙扳住那半截刀杆,用尽了力气将它从穆及桅的双手之中抢过来,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就在他踉跄后退之时飞快地捡起长剑纵身前跃,在他前胸处一削,当胸削断了轻甲,左手快速拽住轻甲用力一扯,竟将他胸前的轻甲连着那早已破败不堪的内衫一并扯了下来。
穆及桅的上半身毫无遮掩,手上的刀杆又被沈羽抢去,他似是急怒了,张开双臂大声叫喊着。而沈羽却被眼前的情形惊得呆了,穆及桅的两肋之间皆是伤痕孔洞,如被虫蛀了一般密密麻麻,而那孔洞之中挂着极为细小的骨片,不断相撞一直在喀啦作响,如此的情景让她看的头皮发麻胆战心惊。可眼下根本容不得她多想,穆及桅犹如发了狂,大声吼叫着朝沈羽扑了过来,就在沈羽怔愣的当口,一拳打在她的胸口,这一拳力道极大,沈羽只觉胸口一窒,往后退了两步,便被穆及桅双手卡住了脖颈。
她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长剑,她知道此刻只需要挥动长剑,便可轻易的将穆及桅杀了。又或者砍下他的臂膀,让他再无力反抗。
可她又怎能如此
穆及桅是她的叔父,是她的恩师,他待她就如父亲一般。
她怎么能这样做
在这黑夜的寒风之中,纷乱的战马嘶鸣与刀剑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无暇自顾的赤甲已显得颓下来,他们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些旧时的兄弟,忧伤惊惧与悲愤笼罩着整片雪原。他们的汗与泪水已经将蒙在脸上的黑布浸湿,却没有人停下来。
魏阙与公输滑冲了上来,一人一边的拽住穆及桅那有力的胳膊,高声大喊着穆公松手。那一双胳膊被二人钳制住,穆及桅却仍旧死死地卡着沈羽的喉咙怎的也不松开。魏阙转而绕到穆及桅身后,用力的用肘击他的后颈,不断叫道“穆公穆公那是沈羽你快些松手你要害死她了”
沈羽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而穆及桅身上那些诡异的骨片不断作响,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便是意识都觉模糊,却在此时,她脑中忽的晃过一个念头,抬起长剑,刺穿他的胸口。她用力的咬着牙,她要将这念头从脑中赶出去,她不能这样做,她无论如何不可如此。
可桑洛还在等她
便是如此一想,方才那念头便更是越来越烈,随着那骨片的不断碰撞,接连不断的钻进她脑中。
寒光一闪,长剑从穆及桅前胸刺入,将他贯穿,那剑尖从后心刺出来,正停在了魏阙的身前。魏阙瞪着眼睛,在昏暗之中瞧见剑端挑着一个拇指般大的白色多足虫子,那虫子蜷曲着身子蠕动几下,便死了。
不断扑杀的死军赤甲一瞬之间停下了,如脱了力气一般倒了下去。蓝阔在远处瞧着这一切,一手抚在胸口,对着穆及桅之处躬身一拜,继而带着龙弩卫跪了下来。赤甲军静默了下来,来回地看着,一时之间不知那些躺下的人是否还会再爬起来,只是背靠背的相互守着站立着。
风的呼啸声更大,空中又有雪花飘落。
城头的火熄灭殆尽,周遭复归一片黑暗。
穆及桅手上的力道松了,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气,身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跪在了沈羽面前,而与他一同跪落的,是沈羽与公输滑。
沈羽的脸上被穆及桅胸前喷出的血染红了,她的手仍然紧紧地握着长剑,整个人都不住发着抖。她知道今夜的这一切结束了,与今夜一同结束的,是穆及桅的性命。泪水迷蒙了她的双眼,她抖着手松开剑柄,却在松开的一刹那,被穆及桅那粗糙的双手紧紧地又按了回去。
她猛然抬头,死死地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穆及桅口中满是鲜血,可他的面容却是如此的安定祥和,那眸子之中回复了往日的慈祥与平静,他咧开嘴,似是在笑。
“好你听见我想说的话了”沙哑的声音从他口中含含糊糊地吐出来,“做得好”
“叔父”沈羽的泪如雨般的滑落下来,与面上的血混在一起,滴落在积雪之中“叔父”
穆及桅抬起手来,按在沈羽的肩膀上“好孩子好孩子”这话的后几个字已逐渐模糊不清,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的手从沈羽的肩头滑落下来,安然地闭上了眼睛,最终垂下了头,高大的身躯歪斜地倒在了地上,血水流淌出来,用这一生的忠勇,将纯白的积雪染成了刺目的红色。
“叔父”
沈羽终究哭喊出来,趴伏在地痛哭出声。魏阙身子一歪坐在了地上,堂堂七尺男儿,当下如个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一众赤甲军士跪落在地,朝着穆及桅那逐渐冰冷的尸身磕下头去。
龙玉与风灵鹊走到一旁,对着穆及桅躬身一拜。
风灵鹊沉下面色“昆池的诡眼骨阵,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寻到了昆山白蜃,催动了百年前早已被封禁的阴险之法”
“穆公,是自愿就死,”龙玉凝目只道“沈羽若意识清醒,绝不是能这般出手干脆的人。”
“你不去劝一劝”风灵鹊看着趴伏在地痛哭的沈羽“亲手杀了自己的叔父,心中是极难受的。”
龙玉摇了摇头,长长地叹息,看向昏暗的空中,零落的雪花洒在她们的面上“穆公是英雄,沈羽亦是。英雄,向来都是孤独的。”
作者有话要说 穆及桅多谢各位,我杀青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