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羽发了噩梦, 可她却怎的都醒不过来。
她在梦中不断的呓语,满头大汗。
桑洛轻轻地替她擦去额头的汗,时而握着她的手, 时而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她不知此时是该去唤醒她,还是就任由她如此在梦中挣扎。
沈羽太累了,这累不只是身上的疲惫,还有心中的伤痛。
这一路她们走的很远,也走的很久,已经见过了太多的生死。可桑洛心中明了, 这是她们必须要走的路,也是最后终究要越过去的一道坎。
她前倾着身子,轻声地在沈羽耳边说道;“都会好的, 时语,都会好”
沈羽似是听到了桑洛的话一般, 挣扎与呓语逐渐地轻了下来,便是呼吸都变得平稳了许多。桑洛柔着目光看着她, 就这样趴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也已经疲惫至极, 这一夜中她一直悬着一颗心, 而此时, 沈羽尚算安然的睡在此处,她的心绪稍稍安定下来, 可却又被深切的悲伤与极度的疲倦所裹挟,如此的情绪不断地扰着她,在这稍暖起来一点的清晨,她终究还是就这样趴在床边睡着了。
今日, 不论是谁,不论这眼前还有多少令人忧心的事儿。
都已不能再如此消耗下去了。
时至晌午,沈羽才悠悠转醒,她缓缓地睁开双眼,似是还在恍惚自己眼下身在何处。她周身酸痛,骨头如散了架一般,便是动一动都觉得无力。而只是一瞬,她便想起来了此前发生的所有事儿,悲伤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犹如一只巨大的手,将她拖向空洞又无底的深渊。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却感觉到了来自手心的温暖。这温暖将她从那巨手的钳制之中拉了出来,她的心感到了一丝的安慰,这一丝的安慰犹如燎原的星火,如一粒种子,迅速的生长,蔓延。
她闭了闭眼睛,努力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安下心神,偏过头,正见桑洛趴在床边睡着。
她眼睛一酸,泪水便噙满了眼眶。
许是经历了昨夜,她变得脆弱起来,脆弱又柔软。可这脆弱之中又似是萌生了一种更强大的坚韧,柔软之中,裹着更厚实的铠甲。她记得桑洛说过的话,她可以哭,但哭过今日,便要将眼泪收起来。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穆公最后看向自己的目光,安心,又祥和。似是瞧见自己,他所有的担忧都没有了,他可以放心的将自己未竟之事放在她的肩上,且坚信她一定能做到。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知道桑洛与自己一样的难过,可桑洛却还在强撑着来安慰自己;她知道这战事还未停下,而她,也还有要护着的人。
此时,绝非因着悲伤而消沉的时候。
她抬起手,抚在桑洛的面颊上,轻轻地摩挲着。
桑洛一惊,从睡梦中醒来,开口便唤道“时语”
沈羽浅浅地“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地厉害“我在。”
桑洛撑起身子,听得她此言便终于露出一抹笑,拉了她的手贴在自己面上“可好些了”
沈羽坐起来,拉了拉她“洛儿,让我抱一抱。”
桑洛起身坐到她身边,温柔地拥抱着她。直到感觉沈羽的手轻抚着她的背脊,才安稳的呼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我很担心你方才在城墙那处,吓到我了。”
沈羽紧了紧手臂,蹭着桑洛的面颊“我知道,我只是太累了,是我不好,不该让你这样担心。”她在桑洛耳边轻声说着“没事了,洛儿,没事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亲吻着桑洛的面颊,耳畔“没事了”
桑洛偏过头,任由沈羽这样的亲吻着,她感觉的到沈羽此时心中的脆弱,尽管她口中说着无事,但她亦能感觉到沈羽心中的坚韧,是以从沈羽口中说出的无事,她信。
“时语,”桑洛唤着她“今日,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做,不论明日我们会在哪里,发生什么,今日我们什么也不要想了。”
沈羽的动作停了下来,靠在桑洛的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熟悉又安心的香气让她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她就这样抱着桑洛,怎的都不愿意松手。
“好。”沈羽应着,却又哑声说着“洛儿,我想去沐浴我的身上我身上太多灰尘,”她说到此,想及身上除却满是灰尘之外,还沾着穆公的血,哽咽片刻努力的压下心中的难过与悲伤,却忽的说不出话。
“我知道,”桑洛轻抚着她的后背,上下往复地摩挲着“我知道”
“想想快些洗掉”沈羽断续地将后面的话儿说着“洛儿陪我去,好不好”
桑洛点头,却又道“沐浴之后,吃些东西,”她说着,又补了一句“正巧我也有些饿了,一会儿陪我吃一点。”她瞧着沈羽闷声下了床没有言语,便又拉了拉她“是你与我说过的,若没有力气,如何撑下去”
沈羽的目光依旧带着黯淡,她停了步子,却点了点头,便又忽的转过身子抱住了桑洛。她没有说话,只是这样抱着她。桑洛搂住她的腰,感觉她温热的鼻息打在自己的脖颈之间。沈羽被这悲伤与沉重压得垮了,无论她经历过多少战事,冲破了多少的坎坷与困难变得如何强大,她终究是被这一天压得垮了。
“都过去了。”桑洛轻声劝着“都会过去的。你说过,待得此处的一切都结束,带我离开。”桑洛偏过头,低声地说着“我还在等你带我离开。”
她已记不得这已是今日中说的多少遍这样的话儿了,可她心中明白,这句话,是所有人心中最想要快些来到的事儿。
这一切,都总会过去的。
温和的阳光铺洒在整片雪原上,行宫中的仆从们默默地打扫着昨日被风雪肆虐的地面。一直守在风华殿外的皇城卫与赤甲已换过一次班,人人的面上都显出了疲态。这些人虽未一同参战,可长久的惶恐与极度的紧张却是最磨人的。这一战,女姜恪用终究还是消磨了赤甲的气势,让他们失去了往日的锐利。可他忘了,舒余中人是何其血性刚勇,他或许可以用此战打压他们一时的锐气,却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埋下了更深的愤怒与仇恨的种子。
晌午时分,吾王传令,整军三日,三日之后,直取落日关。
这半日中,临营与城墙处都分外的安静。有人在默默地落泪,有人在不停地磨着刀剑,有人坐在火旁发呆。这似是最安稳的时候,却又是狂风来临前最宁静的时刻。
快到下午,桑洛与沈羽才终究在沐浴之后,吃了这两日的第二顿饭。疏儿做了一桌颇丰盛的饭菜,却也不扰她们。她知道这两人怕是什么也吃不下,可若是饭菜的味道好些,许也就能吃上一两口。此时她帮不上更多的忙,便也只能用自己的法子多宽慰她二人些许。哥余烈抱着胳膊靠在门口,瞧着疏儿忙进忙出,看了一会儿,便将目光移向远阔的天空,又不知径自在想些什么。
桑洛强迫着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吃些东西,陪着沈羽吃下了半碗饭,倒是觉得吃过之后精神了许多。她放下碗筷笑了笑,看着沈羽那已干净整洁的模样,因着方才沐浴面上微微泛着红色,终于不是此前那苍白的样子,安下了心。
“瞧,填饱肚子果然是这世间最重要的事儿。”桑洛摸了摸沈羽的面颊“可好些了”
沈羽虽神情还是闷闷的,声音却好了许多,不再那样沙哑“洛儿不必担心,我很好。”
“我已下令整军三日,让将士们好好休息。所有的事儿,等三日之后,再说。”
沈羽“嗯”了一声,却又想了想,吸了口气问道“洛儿,我想”
“明日,”桑洛知道沈羽想说穆公之事,便轻声说道“我已让疏儿吩咐下去,明日,我们往城外,祭拜今次战中故去的忠魂将士。此事我都已安排好,你只需要放心的和我呆在一起便是。”她说着,又道“时语可吃饱了”
“洛儿说的是,填饱了肚子,觉得精神许多了。”沈羽不想再让桑洛担心自己,便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抹久违的笑“放心,我知道自己该如何做。”
桑洛颇觉宽慰的看着她“你能如此想,便是最好的。”她说着,晃了晃沈羽的手臂“今日宫中来了人,一会儿,你陪我去见见。”
沈羽略显迷茫的看着桑洛,却听她说道“舞月。”
沈羽愣了愣,便是点头说道“是了,前些时候,她正往此处来”
桑洛叹道“舞月是个颇有心思的人,她今次来此,或许不止是为了每年之中的两国礼仪。不然,她也不会跋涉千里到这纷争之地。”她说着,便又轻轻摇头“这女人,胆子大得很,而今我们又逢战事,她却非要过来。却不知今日此来,又要与我们说些什么了。”
沈羽拉了桑洛的手握着,似是只有握着桑洛的手,她才能觉出些许安心,能抛开沉重的伤痛让自己的思绪逐渐清明起来。她沉吟片刻,轻声开口“她心机深重不假,过往也曾与我们为敌,在我心中,一直不敢信她。但当年枫泾原一战,她也曾倾力助我,虽说我们彼时都是为了除去蓝盛,但听你所言,后来她离开枫泾原后,又在原外的营中等了许久,并未径自离开舒余回到南岳,看来,她并非真的坏人。”她说着,又微微一顿,接着又道“又或是,她想来要回当日未能拿走的剑。”
“当日我是允诺将剑给她,可如今,”桑洛靠在沈羽身边,闭了闭眼睛,闷闷地说道“我却不想给她了。”
沈羽眨了眨眼,听得桑洛此言只觉心中一暖,抬手揽住她的肩膀“将祖父长剑赠予南岳,不止是洛儿应承下来的,也是我对他们的承诺。我想,若是祖父泉下有知,知道他的一柄佩剑可换的两国百年安好,定也会感怀安慰。”她紧了紧手臂“洛儿放心,我陪你同去,便是她还有什么诡计,我们也不会被她诓住。”
“好,”桑洛应着“见过她后,我们便回来好好的歇息一夜。”她双手搂住沈羽,在她肩头靠着“我们都再已撑不住了,须得逼着自己睡上一觉,三日之后,我们便往落日关去,这三日,我们都要养足精神。”
沈羽闻言一惊“我们洛儿,你要”
“我们一同去。”
“不”沈羽当下摇头,坐正身子看向桑洛,她蹙起眉头“不可,洛儿,听我说,你就在这里”
“时语,”桑洛目光坚定地看着她,打断了她的话“我知你又要劝我,可此事,你不必劝我,也不要劝我。从今日起,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沈羽仍旧摇着头“可”
“我知道前方的路有多少的艰难险阻,我知道你想说此行与我太过危险,或许或许我会死,”桑洛轻轻拖住沈羽的面颊,语调平静“或许我们都会死,”她弯了弯唇角“可这些都不重要,只要我们能在一处,这些便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洛儿”沈羽怅然却又感怀至深地看着她,一时之间只觉喉咙酸痛,又要落下泪来。
“我见过沙场,我也曾见过无数次的烽火与那满地的尸骸,我知道什么是血流漂杵万骨忠魂,”桑洛的目光中晃过哀伤,可这哀伤之中却满带着坚毅勇敢“燕林风雪,我曾在大雪之中寻你,凤羽山你与孟独一战,我在那葫芦谷的千万尸身之中寻你,长云山”她顿了顿,痛苦的闭上眼睛吸了口气,许久才又道“长云山火烧数日,我以为你葬身火海,在无数个夜中的梦里寻你”她说着这些,眼中已带了泪水“时语,我不想再这样寻你。穆公去了,这百年之中,有许多如他一般的英雄去了,可我们心中明白,他们并未真的离去,他们的忠魂永远不会离去。我要看着你,守着你,我们要一同为穆公报仇,将昆池女姜驱逐出去,用我们的铁马踏破他们的城门,斩断他们阴险恶毒的心思。就算你死了,我也会守在你的尸骨旁,与你同去”
沈羽听桑洛说着,已是满面的泪,她知道桑洛说出的这些话,字字都带着伤痕与血泪,带着她对自己的不离不弃,她想起过往的许多事儿,许多许多的事儿。
而这些,竟已过去这样久了。
沈羽再一次将桑洛搂入怀中,她紧紧地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
许久,沈羽只说了一个字。
“好。”
这一字,已然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