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卿去了更为清净的英华殿。

    英华殿是宫中的佛殿, 是宫中嫔妃礼佛的处所，也是帝王贵胄停灵之处。

    徐贵妃好礼佛，即使是做洒扫的小内侍, 慕卿也多次见过徐贵妃。这位宠冠后宫的贵妃, 喜爱着艳艳的红衫，一张脸比芙蓉花还要娇妍许多。但有如此张扬的外貌，贵妃的性子却和善得很，每每至英华殿礼佛，还会赏赐银钱给在此殿的宫人。

    慕卿也收到过贵妃的赏赐。

    只是贵妃来英华殿多次，柔德帝姬却不曾跟随。

    他只见过公主一面。

    极偶然的, 徐贵妃带公主前来上香。他跪在英华殿外，隔着一扇月洞窗和在其上跳跃的金丝雀，他才能看见里头的公主。

    年龄尚幼的公主同贵妃一样, 穿一身茜素红的衣衫，粉雕玉琢, 玉雪可爱。她年幼, 坐不住, 视线很快被在月洞窗上跳跃的金丝雀吸引住了。

    她朝月洞窗看去, 眼中只有那金丝雀, 唇上的笑意鲜明，是最温柔的晨起日光。

    慕卿深深地低下头。

    要如何才能让她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呢。

    那日夜晚，他看着在手里挣扎的金丝雀, 困惑地想着。

    正德帝年间, 因皇帝体弱，军国大事由大臣分担得更多一些。但也因此，皇权一度势弱。为加强皇权，正德帝大力提拔起天子家奴, 太监掌权在正德年间不在少数。

    而内廷十二监里，尤数司礼监和御马监风头最为无两。

    司礼监的掌印，是正德帝的大伴，自小就陪正德帝一起长大，感情相比其他人，自然深厚了许多。可御马监的那位，也不是好相与的，才智手段，比司礼监掌印还要高上一些。

    “便是仗着与陛下的情分，才能坐到如今掌印的位置。”

    宫人之间的闲话，是说也说不尽的，宫中时日漫长，需要些闲话来点缀，才不至于叫这日子过得愈发没有光亮。

    慕卿默默地擦拭佛像金身，佛像下打扫的小太监继续在悄悄地说话，漫长的午后，这细碎的话语如同笼中跳跃的金丝雀，嘈嘈切切。

    “这英华殿，也是陛下嘱意冯大人修缮的，陛下崇佛，让冯大人主持修缮英华殿，心意可见一斑。”

    慕卿收好了擦拭的布，从梯上慢慢爬下来，底下说话的小太监听到动静，皆闭口不谈了。

    这位新来的小内侍沉默寡言，一眼看过去，就是孤僻阴郁的人，这样的人，任谁看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离远一些。况且还听闻，他身上沾着人命官司。

    慕卿是在永武门前见到的司礼监掌印，这位与陛下一同长大，同御马监分庭抗礼的掌印看起来就像一位普通的老者，看起来慈祥异常，只是背比常人更驼一些。不过慕卿听闻，掌印不过才四十许。

    老得那样快。

    他抬起头，看见掌印头戴的八梁冠两侧，有隐隐霜白透出来。费了多少心力，才能老得这样快。

    他被周围的内侍拉扯着，将要被拉离掌印的视线。对于突然闯出来的小内侍，他或许会被当做刺杀者，下到大牢受尽严刑苦楚。

    可此时慕卿仍是十分冷静。

    他朝着掌印仰起下颔，声音冷静地喊道“大人请听奴下一言。”

    “奴有法解大人当下之围。”

    掌印的眼微微动了动，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个长到他肩高的小内侍。

    正德帝将厚厚的一叠奏折扔到地上，其中一份尖锐的棱角正好磕在跪在地上的冯印额上。

    正德帝向来是个宽厚的帝王，甚少动怒，但往往越是宽厚的人，动起怒来越家可怕。

    冯印一动不动，连额角流出的血液没敢去擦。

    “汉朝末年出了个黄巾党，如今京城也出现了头戴黄巾之人，是想说明我大宣气数已尽”正德帝怒气冲冲站起来，看着底下跪着的冯印，“冯大人，朕给你一月的时间，一月快到，这黄巾党现今还敢在京兆尹眼前闹事，那下一步，是不是敢闯到朕的皇宫大苑里头”

    正德帝这一连发的问话，让底下的冯印不住地磕头请罪，求皇帝再多宽限一些时日。

    正德帝到底还是看重冯印的能力，申斥了冯印一顿后，还是允他出去再行剿灭这兴起的黄巾党。

    待冯印离开后，正德帝想了想，让人招了孙元过来。孙元是他的大伴，从在母后宫中时，孙元就已经拨到他身边了。

    几十年的情分深重，虽知孙元能力平平，更兼之好色了点，正德帝还是将他放在了司礼监掌印位置上。每到朝政繁杂时，他也愿意叫孙元过来说说话。有时候，他比贵妃更能解意些。

    孙元过来后，偷眼看了看正德帝眉间未下去的怒意，心底暗自笑了笑，可知冯印今日在陛下面前讨不了好。他面上体贴地问正德帝，是否去英华殿转一转。

    正德帝崇佛，闻言应允。

    孙元陪着正德帝，一路小心伺候着，但是正德帝想着黄巾党一事，一路都是愁眉解锁。他仔细地看了看正德帝的脸色，斟酌着劝慰道“冯大人办事一向得力，反贼终究是反贼，成不了大气候。”

    “且这次围剿的左大人，是冯大人的妹夫，姻亲联手，更有默契，陛下不必忧怀。”

    正德帝自然知道此次处理黄巾党事宜臣子之间的关系，但帝王总免不了多疑，尤其是冯印办事不力，竟让这些乌合之众闹上了京兆尹府邸，简直是在公开打正德帝的脸面。这么一想想来，正德帝看冯印与左将的关系便有些微妙起来。

    再想起左将之前也是读书人，在黄巾党未成气候时也曾怜悯过这些久试不第的书生。

    正德帝这样想着，不觉已经到了英华殿。

    英华殿中，无论何时，佛祖都是慈悲垂首的。

    正德帝同以往一样，在蒲团上听梵音阵阵，只是今日，总是不顺心的。

    英华殿里的横梁，不知是年久失修的缘故，还是如何，那一截横梁摇摇欲坠。当正德帝听到动静往上看时，已是来不及，那横梁在他的眼瞳里迅速放大。

    幸好冲出来一个小太监。

    那横梁重重砸在地上，正德帝坐在离横梁不过一尺远的地方，心有余悸。待他终于回过神来，看向那个推开他的小太监。

    “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将头低下，说出一个名字“慕卿。”

    慕卿再见到孙元，他已和第一次见面大有不同，春风得意这个词从眼角眉梢就能透露出一二。

    “我本想将你调去司礼监。”孙元说，“只是你给陛下留下的印象太深刻，陛下要将你送予他的掌上明珠。”

    孙元说着，不无叹息“不过你依旧可以认我为干爹，等到合适时候，我自会有法子，将你调出毓秀宫。”

    慕卿看着孙元那遮不住志得意满的脸，握了握手心，他温顺地低下头，叫了一声干爹。

    勤政殿里，这大约是第一次扶欢正眼看他。

    正德帝将他带到勤政殿，说要将他赠予柔德帝姬。

    “柔德是朕掌上明珠，朕爱若珍宝。”正德帝对他道，“你要像待朕一样，豁出性命去保护公主。”

    他深深垂首应是。

    在这里，慕卿见到了在屏风后拿着穿花蝴蝶团扇的扶欢，有着明媚的笑靥，她探出头来，声音也是清脆，问正德帝“怎么来了一位小哥哥”

    穿透高丽纸的日光洒进来，在他眼前晕出绚烂的光斑，有一瞬间，他几乎看不清扶欢的模样，但仍记得，朝她垂眉浅笑。

    扶欢带他回毓秀宫，路上开始轻声地唤他名姓。

    “慕卿，慕卿”她莞尔一笑，也没有拿着那柄团扇遮脸，笑意缀在眼角，叫人想摘来桃花相赠。

    可春日桃花也不及这笑明艳。

    她唤一声，慕卿便应一声。

    只是扶欢未再多说什么，只是笑着看向慕卿。待慕卿微微抬起眼，她手中的团扇一扬，轿帘飞起后，扶欢回到轿中，只有那扬起轿帘的风，悄然吹拂到慕卿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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