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显然又重新布置过了。
猛一看没什么不同, 仔细审视时却能看见桌上换了新的帷子。边案上的赏瓶原先是渔樵耕读,现在成了仕女簪花的纹样。还多了个点蓝的铜熏炉,里面染着味道稍浓的香料。
和数月前江州老家的新房一模一样, 周秉心里想, 这必然是祖母亲口吩咐的。
他心中一动, 眼睛就不自觉地瞄向身边人的肚子。
一时间心跳如鼓, 昏昏然地寻思,这都三个多月将近四个月了,若是真的有了应该显现出来了吧。不过这位大姐向来反应迟钝,她自个知道吗
身边人不说话, 沉默着, 连看都不看他。
丫头婆子们忙完了, 自以为周到地退出屋子, 还贴心地掩上房门。
她们不知道, 这对好几个月未见的新婚夫妻中间横亘着鸿沟。
谭五月不说话, 周秉也不知道说什么, 两个人就这么怪异地相对无言, 突然一起沉默下来。
外头不知是什么虫儿在叫得欢快,院子里还有压着嗓门的说话声, 间杂着还有街面上隐约传来的一两声喧闹叫卖。
一切都这么平淡, 周秉却觉得喉咙眼儿发干。
他自问没亏欠过什么人, 眼前这一位却是他几辈子也还不清的
明明是珍之重之,恨不能藏在别人看不见地方的心坎人, 却被他害得在周家老宅孤寂了半辈子。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周秉才从浑噩当中清醒的时候,多了那段惨绝人寰的记忆,于是满心不甘和愤懑。这时候却觉得自己到底伤了这么一个木讷寡言的女人, 活该受那份罪。
如果早就注定了结局,这时候就该明智放手
周秉心口狠狠痛了一下。
被人紧追不舍的逼迫、视为知己兄长的欺瞒、金丹入腹时的绞痛、剥皮拆骨时的屈辱,所有的事情像被河流上的闸口阻挡一般,乱糟糟地挤做一团。最后化作一股难以向人诉的委屈,涩涩地躺在眼窝子里。
他想像以前那样被人小声哄,想像新婚夜时被人全身心的依赖。
可话还未出口,就见身边人死死拧着手指头,似有似无地吁了口气。
“这趟过来看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原本就是我配不上你,这门婚事是我们谭家强求了。你没回来时,你娘跟我说了小半天的话。她的意思我都懂,你本用不着为难”
谭五月说的突兀闲适,周秉一时间没明白。
转眼间却忽然想起那封盖了手印的休书,他没了镇定自若。
心慌意乱地碎碎辩驳,“你别听我娘瞎说,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之所以没拦着,其实是想激你到京城来好好地陪我”
谭五月先是惊讶,然后就垂了眼,神情仿佛很无奈。
“当初我爹和你爹定下亲事,不过是因为两家从前余留的一点情分。这回你家帮了大忙,让我家的铺子一间都没倒。仗着你周家的威名,底下也没有一个闹事的,其实什么都两清了。或许我欠的还多一些”
女人身量高,站得笔直。和先前在偏厅里不同,有一种昂然的气势。
声音却是低微而温婉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娘看不起我,连我爹都老早以为这桩婚事多半要黄。半年前我都不确定自己会嫁进周家,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履行婚约。可你娘说对了一句话,咱俩从头到尾都不合适”
这会时辰还早,窗外的夕阳将园子里的花草笼上一层金光,早生的一丛西府海棠花朵红火枝叶苍翠,颜色浓艳得似乎有些不真实。
周秉脑袋嗡嗡作响,却想不出反驳的话。
他没有想到他娘会这么迫不及待,头次见面就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更没有想到的是,性情稍显迟滞温吞的谭五月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咱俩不合适”
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这女人给人的印象是隐忍的、大气的、不争不抢的,眼下却有一种肉眼可见的尖锐气。
谭五月脸上还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嘴角微弯,像画上去似的得体,语气缓慢含蓄,看起来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说出口的话却像刀子一样利。
“我没读过什么书,只晓得像乡下婆娘那样守着一个老实人过日子。你娘说你在外头有了相好的,急着要抬人家进门。
我就是个上不了大席的,眼窝子又生得浅,没那个度量也当不了大妇,走出去铁定要让人笑话。
与其这样,你不如先把我休回娘家,咱们好合好散,也不耽误你另娶新人的工夫”
闻君有两意,故来与君绝。
周秉非常确定自己从进了屋子没有说一个字,听这女人看似怯懦无争,却慢条斯理地把一整出戏唱完了,竟然依稀看得出非常遥远的小时候才露出来的一点霸道。
于是非常奇异的,他心口上钝钝的痛竟渐渐散了。
周秉坐直了,犟着头像从前一样毫不讲理地嘟哝。
“我们周家三辈没有再蘸妇,没有下堂妻。你老老实实地待着,我娘就是瞎搅合。还有我在外头没有相好的,那些都是外人瞎起哄,不会抬进来闹你的心”
谭五月终于转过头来,皱着眉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多少年了,周秉做梦都想和这女人面对面地坐着,好好地说会儿话。但是那场惨事之后,人家连眼梢都欠奉。
实际上认真算来,不管他是撒娇卖痴,或是逞强斗狠,在这女人面前他连站脚吱声的地儿都没有。
周秉眼里有的湿意,险些当场流泪。
干脆豁出去不要脸,“实话跟你说,我娘想拿我的婚事攀高枝,我心里不乐意,这才跟她说想抬人进来,是唬她的。你要是信她的就蠢了,我以为我不管做什么你都会先信我,毕竟我俩小时候那么好”
这是从前打死他都不会说出口的丢份儿话。
好好的七尺男儿汉被母亲当做攀附富贵的工具,说出来很光荣吗
谭五月眼里有困惑,似乎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假。
周秉想都不想,冲口而出。
“这辈子我只想和你一个人过外头传的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场面上的应酬。你一直不理我,还把外头的浑话信了十成十一直拧着不来京城,我故意弄出来气你的”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当场愣住了。
原来这些话憋在心底太久了,刻在骨头里,沉在血液里,竟然顾不得什么男人脸面就从嘴里自个秃噜了出来。
谭五月沉默了,手指在桌帷边上的穗子无意识的扫了一下。
要了一辈子脸面的周秉这时候觉得男人在自个媳妇面前伏低做小,好像也没想象当中的那么难。
他主动把凳子拉拢些,一脸的真心实意,“这里头的事复杂得很,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总归是我往日太轻狂惹的祸。
本来现在不是好时候,我手边的人和事都还没理清楚。不想你过来跟着我担惊受怕,可更怕你在老家听到别人的只言片语胡思乱想,所以才答应你跟祖母北上,有你在我身边我心里才踏实”
谭五月的手不像别家的闺阁那般温软白皙,捏在手心里瘦削而有力。
周秉只敢浅浅地碰了她的指尖一下,却又舍不得这份来之不易地温热。借着垂眼,贪恋地看着她挑线白裙上朴素干净的细密褶皱,一道压着一道,最后束进细韧的腰身里
他莫名激动,连指尖都开始抖。
忽的想起了新婚夜的光景,那时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所知的就是别人偶尔漏下的只言片语,或是从资深学长那里借来的宝鉴图集。
男女在一起是蚀骨,但到底怎么个法却是不知晓
他想给这个结发妻最好的,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磨。大红色的帐幔抖抖索索,起起伏伏像江边涌动的浪涛。
要到天亮的时候,才听见女人“噗呲”一声笑出来。昏黄的灯线下,慵懒的碎发埋在绣了百子登科的大红被褥里,干净的眸子里是潋滟的波光,有婉转缠绵的味道。
他把人紧紧揽住,偷偷地说,我俩要好一辈子
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太短,好像一纵即逝。
周秉魔怔一样盯着女人钴蓝色的袖口,上面有浅蓝丝线绣的菊花斓边。绣工算不上好,应该是谭五月自己绣的。
女人的绣活一直不怎么好,裁制一件衣服只能勉强,绣的图样永远算不上精致。可她亲手做的几件寝衣直到磨破了边,从前的周秉都舍不得扔。
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不能忘却前尘从头来,毕竟那段惨痛是上一辈子的事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周秉胆怯地抬头,却见那人望过来的眼神是屈辱的。一晃眼,又变得怨恨。再一晃眼,就变得凉淡冰冷
宛如数九天一捧冰水从天而降,周秉被刺痛了。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气短胸闷狼狈不堪。这回不用别人拒绝,他猛地拉开房门逃了出去。
等人走了,谭五月才慢慢站起身拿了茶水,灭了铜熏炉里散发着浓烈味道的香片。
老太太的一片心意终究注定是白费。
她心里莫名难受,从这个人进来时她就开始难受。
他还是原来的样子,英郎洒脱走路时衣摆略微扬起,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意气风发,是人群当中最招人眼的儿郎。
林夫人的话在她耳边轻飘飘地响起。
“他对你好,也只是心怀愧疚,毕竟两家定亲许久,左邻右舍都晓得你是我们家的人。可就算他同意了这门亲事,有那么一点中意你,但你们两人的差距太大。他日后是有大前途的,身边定要有一个能帮补的人。
更何况,他不见得真喜欢你,他在外头已经有人了。只是碍着刚娶了你,不敢将心尖上的人抬进来。你要是真心为他好,就不要拖累他”
谭五月空张了张口,想大声反驳。
不是这样的,他刚才斩钉截铁地说,外头那些都是假的,都是人云亦云
谭五月说不出来,和自己空较着劲。最后木木地站在东窗前,看着石阶下一丛艳艳的海棠。
大概是新植的,海棠的花株并不高,翠色的叶子还嫩嫩的。叶穗间刚打了花苞,已经透出招人喜欢的颜色。远处有刚留头的小丫头大概还没有学规矩,捂着嘴在指指点点,谈笑声不时顺着风传来。
她一动不动,望着海棠叶上一只细小的金龟子。那小东西爬出来一拃,又审慎地退了回去。
谭五月看不得它辛苦,随手摘了叶子帮了它一把,小心地放在地上。
那小东西似乎受惊了,在运送的途中就振翅而飞。
谭五月有些不知所措,略茫然地站在原处。半是好笑半是自嘲,却更耻于先前的些微迟疑。
那人的喜欢也许是真的,但在外头牵扯不清也是真的
原先她以为可以忍受的,这世上大多数女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但是等真正入眼的时候,才知道那不过是自己骗自己,那份疼如同剐骨,那份成全太过卑微。
一样东西既然不能全部属于自己,那不如早早地全数舍弃,即便那是一份曾经的真心。
被别的女人染指过的所谓真心,她嫌脏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大多数女人若是有机会重来,会不会选同一个男人当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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