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肯堂又恭敬磕了几个响头, 这才小心翼翼地伸手给皇帝搭脉。
他搭脉的方法与众不同,先是搭右手,然后搭左手。过了一会儿就皱着眉头双手齐齐而上,让旁人看了怪异不已。
皇帝眉毛跳动了一下, 没有做声。
王肯堂细心诊治了半天, 又抖着胆子翻看了皇帝的眼皮, 才谨慎起见地说话,“这不光是眼睛上的毛病,眼睛上倒是小事, 麻烦的是这病的起因。
要是我猜得不错的话, 皇上最初有些微疼痛, 并没有在意。这痛是自胸开始, 逐渐向上肢尺侧发展。后来在睡中痛醒易出汗,不时心慌气短善太息。手足热而乏力大便先干后溏”
话语坚定有力,和他不拘小节略微猥琐的模样简直大相径庭。
旁边伺候的高玉暗暗纳罕,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心想这人说的症候怎么和太医院院使郭德修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皇帝脸上却没什么异样,淡淡地招手让宫人送上纸墨。
王肯堂兴许是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这时候已经镇定下来。把衣服的下摆掸了掸, 端端正正地坐在黄花梨的翘头书案前写起了药方子。
他额头渗出细细的汗,一边殚精竭虑地斟酌着笔下字,一边悄悄竖着耳朵听旁边的动静。
耳边传来皇帝温和的嗓音,“听说你和你媳妇儿在江州被歹人堵在二林寺的地宫里, 还险些出不来”
如同平常百姓闲话家常, 却掩盖不了语气里浓浓的关心。
坐在矮凳上的青年低眉顺眼,声音清朗干净,却不让人感到卑微, “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我还以为这辈子就交代在里头了。幸好我底下的几个兄弟察觉不对,循着线索找了过来。
歹人趁机跑掉,地宫的火势总算减弱。出来的时候谭氏为了护着我,眼睛让崩裂的火星燎伤了,她性子疏阔自己还没有察觉,只是觉得有些红肿。恰巧遇到王大夫看出其中异常,要不然就耽误病情了”
寥寥数语,却让人能想象出当日的惊心动魄。
皇帝去年开始亲政,虽然很多事还是身不由己,但手底下也有一批能干的探子。其实江州发生的事情,早已有人事无巨细地禀奏过。
他缓缓颔首,毫不吝啬的赞了一句,“这才是患难夫妻,以后对人家要好一些。不要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惹人家生气。下回到宫里来的时候,把谭氏一路带着。皇后也是个敦厚的性子,应该可以和她一起说说话。”
这就是当众允诺要给谭五月面子。
常皇后是长兴候的嫡次女,以宽宏大度著称。除了膝下没有亲生儿子傍身外,找不出半点错处。
周秉一张俊面上闪过恰到好处的涕零之色。
“往日我只知道胡闹,经过这一场才明白糟糠之妻是家中宝。只是我娘那里还要皇上帮着说几句话,她在家里时整天挑谭氏的刺。我那个媳妇又是闷葫芦一样的性子,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受了委屈也不会吭一声气”
听到这里的王肯堂笔尖一滑,正在书写的一个字险些当场劈叉。
回京城的这一路上他大都时候都跟在谭五月的马车后头,自然晓得周秉是如何做小伏低,只求性情端重的谭五月多露一个笑脸。
必然是真正放在心坎上了,才会这般顾忌在乎
这会听见这清隽出尘的青年面不改色的吹牛皮,王肯堂只得苦苦绷着脸才没有笑出声来。
皇帝显然信以为真,颇为欣慰地点头,“你还年青,有时候把持不住也是有的。只要不把那些脏的臭的抬到家里来就行,你娘那里有我去说,你安心和谭氏过日子。等你再升个品级,我就下旨给谭氏一个诰命”
周秉诚惶诚恐地应是。
坐在一旁一副专心写药方子的王肯堂牙齿酸得不行。
这周秉的一出戏真真是唱得极好,外头多少四品五品的官吏都还没有给家里的女眷讨得敕封,他几句话就给自家媳妇找了靠山。说不定等不了多久,一个正经的诰命就到手了。
他想到这里,心头热烫了起来,暗暗寻思是不是把乡间务农的老妻也接到京城来。
虽然接触不久,但谭五月绝对是个厚道人。最难得的是这个女子不欺穷不看低,一向安稳低调遇事不惊。
若是后宅的妇人们能好好结交,说不定有利于自己在京城站住脚,兴许还能重振家声
过了一会,有小太监过来取药方子。
这东西在入皇帝的御口之前,还要经过太医院三位资深太医的辩证。
周秉递过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王肯堂这才老实跟着领路的宫人退下。
半个时辰之后,太医院院使郭德修急匆匆地赶来,一撩袍子跪在地上,毫不避讳的大声贬斥写方子的人,“这歹人肯定是看到皇上近些日子心急如焚,想投其所好博取前程。真真是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为了强调自己的语气,老头犟着头把其心可诛接连说了两遍。
这位郭院使今年已经六十有五,算是上了年岁。头发花白不少,不过一张有些褶皱的脸上倒是红润异常。看起来也非常精神,根本不像年过半百的人。
他环视周围找不到开方子的人,就别有意味地望了一眼老实站在一旁的周秉,面露不虞。
“这方子奸猾霸道,根本不能入口。皇上的身子只能慢慢调养,哪里经得起如此摧残。兴许是那位所谓的医家受人指使铤而走险,还望皇上明鉴,将此等佞幸赶出宫去”
老头儿激愤之余不免口沫横飞,言辞也越发激烈。
在一旁规规矩矩做壁上观的周秉听到他话里有话,不免在心里感叹,看来自己无论是做文臣还是武人,都逃不掉一个佞幸的美名,这两个字估计已经刻在脑门上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一哂。
名声,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那一世他时时刻刻顾及着自己的文人清誉,做任何事都有些畏首畏尾。
当年即便心里百般埋汰陈文敬的道貌岸然,也选择了迂迂回回的法子。却不想不但搭上自己的半辈子,还彻底伤了谭五月的心,最后依旧是挡不了别人起劲泼脏水
所以周秉当做听耳边风,甚至从善如流地对着郭院使露齿笑了一下。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本就满脸不屑的老头气得浑身发抖,几乎以头抢地,“皇上,千万要听老臣一言。这种江湖游医多是不学无术之辈,这药方子还不知是从哪里抄来的,举荐他的人肯定包藏祸心,意图拿皇上的千金之躯练手”
“砰”地一声,一个五彩花卉薄胎茶盏被狠狠砸在地上。
正在努力做谏臣的郭院使抬头一看,就见皇帝额头青筋隐现,一双冷浸浸的眼睛正波澜不惊地望过来。
听橹堂的空气好像被什么抽走了一般,连细小的呼吸声都显得沉重起来。
郭院使骇得瞪大了眼睛,脚底下却冷不丁地一软。
在大多朝臣的印象当中,这位帝王实在是个脾气秉性很不错的人,鲜少有如此怒气显现的时候
于是郭院使一口上不去下不来的气就生生憋在胸口。
皇帝本来懒得理会太医院的人指手画脚,但这时候眼底却闪过一抹凉寒精光。
这天下是他的,天底下的臣民也是他的。既然太医院治不好他的病症,那就应该主动让贤。即便那王肯堂再有不足之处,也轮不到别人多嘴。
更何况这些人竟然攀扯到周秉的身上。
自己的病症这么久,满朝文武每天忙的就是吵吵。就连太医院递上来的方子也多以温养为主。有谁会像周秉这样见着一个好点的大夫就不管天远地远,巴巴地从济南江州带到京城来。
周家满门忠烈,现如今就剩下这么一根独苗。其实只要自己在位一日,就有周家的一日富贵,周秉何苦要来趟这股子浑水
不过是一腔忠君报国的热血使然罢了
这些人就是看不得自己身边有几个得用的人
皇帝微愠的目光落在郭院使是身上,一字一顿,“你只管把方子拿下去辨一辨,看看里头的辨证论治是否切实可行,至于其他的你就不要管了”
郭院使还想争几句,“可太后娘娘那边问起的话,臣不好交代”
话语未落就见皇帝有如实质的平静目光再次放在他的身上。
郭院使这时候就是傻子也看得出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想起宫里隐隐约约的谣传,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
这个节骨眼上提什么太后娘娘
郭院使终于识实务了一把,呐呐而言,“臣这就下去辨证”
辨证就是把望诊、闻诊、问诊、切诊所收集的症状和体征,通过分析辨清疾病的病因、性质、部位,以及邪正之间的关系,概括判断为某种性质的症。
根据辨证的结果,基本可以确定药方子是否对症。
想来郭院使还非常迫切地想保住自己头顶上乌纱帽,和同僚细细商议了半个时辰后,亲自跪在听橹堂前回禀消息,说药方子开得极其精妙,简直是前所未闻,对皇帝的病情应该有所进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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