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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却说这殿试之后, 一甲三名可直接入翰林。二、三甲进士若欲授职入官,还需在保和殿朝考一次,皇帝根据其年貌、所做文章, 择优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其余分发京城各部任事,或赴外地任职。

    何其有幸, 原文彰与林溪辞就是这二十七名庶吉士中的一员。如此一来, 他们又能与宋修濂谢广筠二人共职一处了。

    宋修濂任翰林院修撰,从六品官职, 主修国史、修实录、记载皇帝言行, 讲讲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礼文稿等职。谢广筠任翰林院编修, 正七品官职, 主要从事诰敕起草、史书纂修、经筵侍讲等职。

    庶吉士无品阶, 作为天子近臣,他们负责起草诏书,为皇帝讲解经籍等责,仕途不可小觑。朝中有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 非翰林不入内阁。庶吉士历来有“储相”之称, 凡为庶吉士,都有机会平步青云, 当朝内阁首辅晏启深,就是庶吉士出身。

    晏首辅也是内阁大学士,兼任吏部尚书一职,官居正一品, 也是今科会试的正总裁,殿试的主要阅卷人之一。他对连中六元的宋修濂尤为赏识,有心收他做门下弟子, 见探花郎谢广筠与其走的近,二人又是同乡,便想着一并收归自己座下,好好栽培,将来为国所用。

    如此好机缘,宋修濂怎可不抓住,但他并没立即就拜入其座下。官场水深,人事复杂,谁知这晏首辅是好是坏,是奸是善,万一是个奸官,那他们拜入他座下,就算是他这边的人了,秉着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原则,到时他们不也要受牵连吗。

    他与谢广筠私下里就打听了这晏首辅的为人,知他为人正直,为官清廉,在朝中从不站队,也正是因为这点,人才高居官位这么多年。如此,二人再不犹豫,买了今夏新近的茶,拜会这首辅大人去了。

    晏首辅早已候他二人多时,也知他二人私下里打听他的事,看穿不说穿,坐于上位,受了他二人的拜师礼。自此,彼此就是师生关系了。此师生非彼师生,非同与读书时候的沈夫子、贺山长,晏首辅于他们而言,更像是一种利害关系,即,仕途上我为你引路,反过来,你有能耐了,得为我办事,为我所用。

    这个道理,宋修濂自是十分明白,各取所需,没什么不好。晏首辅待他二人不赖,经常喊他二人府上来吃饭,顺带讲些为官之道予他们。一回生二回熟,时间久了,他二人在他面前也不如先前那般拘着,一口一个“老师”,喊的甚是亲热。

    话说,这晏首辅有一次女,闺名施诗。施诗之名,才貌双全,冠盖京华,择婿之事上,眼光颇高,曾有言,五不嫁,不孝者不嫁,无志者不嫁,无才者不嫁,无貌者不嫁,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即便前面四个你都满足了,但非她中意者,她也不嫁。

    这五不嫁过于苛刻,这样完美的夫婿,怕是翻上天都找不着。正因如此,施诗姑娘到今天都没能把自己嫁出去。不过,她倒是不急,她相信,有缘之人自会相逢,相识,相知。

    这不,有缘之人就来了。

    这些时日,时常有两位公子于家中往来,此二人虽着布衫,却难掩其华。其中一个,皎若明月,朗如珠玉,直教人挪不开眼。问其何人,原是爹爹的门生,再问其人品,更是上等。

    女儿的心思,做爹爹的岂能看不透,晏首辅也早有此意。那谢广筠不论是品貌,还是身世,皆是人上之上,难怪乎入了女儿的眼。

    女有意,郎有情。谢广筠对那施诗姑娘也颇有眼缘,大家闺秀,外秀慧中,哪个看了不欢喜。待互明心意,告知双方父母,二人终身之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宋修濂也觉着他二人檀郎谢女,十分般配,由心地替谢广筠高兴。想起那年上元佳节夜,他与谢广筠说过的话,世上女子千千万,总有合你眼的。只是,广筠的姻缘比他想象中来的要早些。

    寒来暑往,冬秋交替,第一片雪花落下来的时候,京城的冬天如约而至。忙完一天的差事,宋修濂回了他自己的住处。他之前不住这儿的。之前他租房子住,皇帝听了很惊讶,他的状元郎怎么能租房子住呢,御笔一挥,亲赐了他一处宅子。

    宅子不大,住他一人绰绰有余,好几次他都想把家人接来同住。最后一想,还是算了吧,再等个两年,待他稳定下来,再与他们团聚。

    站在门下,远远地就瞧见屋里透着光亮,他走来,推门而入,原武彰正坐于炭火旁的小几前,温酒煮茶。

    “你来的正好,我热了酒,你喝了暖暖身子。”原武彰抬眼,笑眯眯说。

    四月份的武会试,原武彰得了武会元,之后殿试,被皇帝钦点为今科头名状元,授御前一等侍卫,武官职正三品。他不当职时,就会到宋修濂这里来喝酒聊天。

    宋修濂脱掉染了一身风雪的外衫,坐于几前,与他对酒当歌,把酒言欢。京城的冬天比他们那边冷的多,好在屋里炭火烧的旺,不过一会儿,身上已渗出了薄薄一层汗。

    “最近怎么样,累吗”原武彰问。

    宋修濂笑了笑,道“比起读书考试,简直不要太好。”就是这人来情往上,消磨人的很,他是晏首辅跟前的人,仕途不可限量,多少人看中这一点,与他亲近热络。他不喜欢这些不实之言,可身在其中,由不得他。奉违的话,他受了,也说了,只是那礼,不曾接过一件。

    “你呢,新近如何了”他喝了一口热酒,身上又热了几分。

    “我啊,”原武彰举着杯盏,故意一停顿,“本公子今天可快活了。”

    宋修濂就问“你找女人了”

    原武彰哈哈一笑“比女人还要快活。”

    凑近宋修濂,与他道,“我求皇上的事,皇上应我了。”他志在边关,想要上战杀敌,建功立业,做一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下个月,郭怀远大将军返京,他求了皇帝,拜入郭大将军麾下,年后随大将军入边关,沙场杀敌,好挣个将军头衔。

    郭怀远是本朝大将,驻守边关十余年,沙场父子兵,郭小将军去年不幸战死沙场,郭大将军失子甚痛,不退胡敌,誓死不归。若非皇帝亲自下诏,他余生都要驻死边关了。

    “恭喜你了,心愿达成。”宋修濂举杯,与他道。

    原武彰道“你呢,还想着去外做官吗凭你状元功名兼修撰出身,又有皇帝赏识,几年之后,升个侍郎一级的官不难,如果能力强的话,保不准日后入阁拜相。你若外放去任知县,再回来哪里还有你位置,真傻。”他将一肚子牢骚与不耐,和着酒水里,一口饮尽。

    宋修濂无奈一笑“人各有志,算不得傻。”他现下十九岁,再过两年多,他们这批同入翰林的都会封官谋实事,那时他也不过二十有二,正是一个男人意气风发的好年纪。他不想这么早就囿于人事复杂的官场之中,他想先去地方上历任一番,为当地百姓多做些实事,过后再升回来。他乃翰林出身,只要自己有本事,到时不怕爬不上去。

    他看着原武彰,说道“你还说我傻,你不也是吗,放着好好的京城生活不过,偏要往那沙烟弥漫之地,生死不保,岂非更傻。”

    原武彰道“你休得偷梁换柱,你明知咱俩不一样,我要做将军,不去沙场建功,怎么能行。而你,迟早都要留京混官的,何必来回折腾,多此一举。”他对宋修濂想要外任一事,不甚满意,不过人心意已决,他再怎么说也是无用,尊重他的决定才是。

    就此不提,重换一话题,“京中传言你已有婚配,我与你相识这么久,怎么从来没听过,你这话可是哄骗人的”

    宋修濂笑道“本就是哄人的,谁信谁是傻子。”不过他到底也没说错,他确实有过婚配,虽说那是上上辈子的事了,想来用在这辈子,怕是作不得数了。

    原武彰嗤声一笑“要我说,还是你傻,驸马爷这么好的差事你不干,是不是傻。”

    宋修濂听着这话,甚觉讽刺,就怼他道“你不傻,你倒是去当啊。”

    他向前略微倾下身子,压低声音说,“同是状元郎,同样样貌出众,我不信皇帝对你没那份心思。”

    原武彰哈哈一笑,也不避讳“皇上他却有此意,他要我留在京中。可我中状元,就是想要做将军,领兵打仗的,怎能困囿皇城,做公主的裙下臣。再者,我原武彰将来娶妻,要的是妻听我之话,不是我听她之话。”

    “所以我才冒死相求,以保家卫国之名,求皇上准我入战场,不退敌人誓死不归。沙场上刀枪无眼,性命难卜,皇上爱公主心切,又怎会把公主托付于我这样朝不保夕之人。倒是你,你又是为了什么拒绝公主莫非”

    宋修濂侧耳而听,听他后面会说什么话。

    “莫非你不喜欢女人”

    这话的言外之意,宋修濂算是听出来了。他也不恼,只是笑了笑,轻飘飘地说“不啊,我喜欢女人,只是没遇着合心合意的罢了。”

    外面风声簌簌,雪轻飘飘落下,屋里炭火烧的哔剥作响,二人坐着喝了会儿闷酒,原武彰心里不大痛快,丢下酒杯,说了句“我困了,我睡了”之后,便滚到床上梦周公去了。

    一个月后,郭怀远大将军率几十名将士回京,皇帝设宴为其接风洗尘,皇恩款待。半月后,郭大将军带着原武彰,一行将士又往边关而去。

    临行前夕,原武彰又来到宋修濂这里。这次,二人没有坐一起喝酒,原武彰来只为几句话。

    “明日我便走了,有句话我一直想说与你,今晚便就此说了罢。”

    原武彰神色黯黯,不复往日的风采。

    “宋修濂,我一直以来都当你是我兄弟,可不知何时,我对你起了别样的心思。你非常优秀,我很欣赏你,可这欣赏之下,似乎还有几些的喜欢。”

    夜很静,今晚难得没有风声,只闻屋里炭火哔剥作响。

    宋修濂没有言语。

    “那么,你呢,你待我又是如何”昏黄灯光下,原武彰将目光看向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宋修濂说“原武彰于宋修濂而言,是兄弟,是朋友,除此,再无其他。”活了四辈子,他可从来没对男人有过什么心思,原武彰自是也不例外。

    “好,我知道了。”原武彰晦涩一笑,“我走了,你歇着罢。还有,好好照顾自己。”

    言罢,他便要走,却被宋修濂喊住,“原二郎,我不要你名垂青史,我要你安然无恙,好好活着。”

    “好啊,本公子应你。”

    烛火摇曳,屋门开了又合。

    翌日,正月初六日,原武彰随郭怀远大将军前往边关,皇帝亲自送出城。同年四月,谢广筠大婚。今年是个吉祥年,皇帝的生母懿德太后,五月份过六十大寿。

    皇帝孝顺,为贺其母生辰,朝廷特设恩科。这于考生而言,无疑是天降甘露,雪里送炭。宋修濂被任命为江南一带乡试的主考官,江南离京城路途遥远,车程将近一个月。七月初他与另外一位主考官乘马车,在几位官兵的护送下往江南而去。

    八月初三日,他们到达目的地,直接住进了贡院,而后贡院门锁,此后吃住都在这里面,直到考生考试结束他们阅卷完,方可出来,此制度名为“锁院”,为的是不让他们与外界有所联系,从而泄露考题。

    初八日凌晨,贡院门开,上万名考生在衙役的搜检下鱼贯入场。宋修濂坐于后堂内帘之处,除批阅试卷外,不得干预考场事。他与堂内几位同考官称之为“内帘官”。外面负责管理考场各项事务者,称之为“外帘官”。内外帘官考试期间不得往来。

    十六日,乡试结束,考生陆续出了考场。试卷弥封,誊录,校对无误后,由外帘官送至几位同考官手中。乡试阅卷除正副考官外,朝廷还会任用同考官帮助阅卷,同考官也称“房官”,八至十八人不等,皆从外省调入,为的是防止本地考官舞弊本地考生。

    江南贡院是南方地区开科取士之地,是本朝规模最大的科举考场,每次乡试参加人数多达上万,本朝有半数官员出自江南贡院。考生之多,可以想见。

    正因其考生多,同考官也多。这次乡试的同考官共有十六名。同考官批阅完试卷,中选之卷推荐给正副主考官。正考官宋修濂看着眼前堆叠如山的试卷,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考了四辈子试,好不容易当了回主考官,本想着可以风光一次,不想却是从一个炼狱进入另一个炼狱。

    待中选试卷批阅完后,宋修濂又去检阅被房官咔擦掉的落卷。昏黄灯光下,他一份一份仔细着翻阅,生怕遗漏了哪份天人之卷。所幸,辛苦总不算白费,上千份落卷中他还是捞出了五六份合格的试卷。

    未中取的试卷,他在后面写了批语,待放榜之后,这些试卷是要发放给考生的,便是落榜也得落得个明白。

    所有试卷全部批阅完毕后,排出中举者名次,而后交由填榜官写榜。榜单填写无误后,再有衙役张贴在贡院外的一侧宽阔墙壁上,便是放榜。

    放榜次日,宋修濂与诸位内外帘官,以及中举之人,一道参加了当地巡抚举办的鹿鸣宴。宴会一结束,他便与另外一位主考官,马不停蹄滚回京城去了。

    到得京城时,桂花已谢,残瓣不见一片,余香也不留半点。他独自一人坐在院中,清冷的月光如水一样洒泄而下,薄薄凉凉,杯中的酒无甚滋味,他心里也觉无趣。家里来过几封信,信为宝儿所写,信上说,家里一切安好,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家里人很是想念他。

    他任翰林院修撰,虽是个虚职,每日繁务杂多,在其位谋其事,若非重大事情,皇帝不允他随意告假而去。家里离京城来回一个月的车程,他回一趟家着实不便。他想,在翰林院任职这几年怕是都不能回去了。

    不只家里,姐夫那边也有来信。姐夫的铺面又扩大了一倍,生意越做越大,姐夫信里还说,他欲开个布坊,找人纺织布,自产自销,把生意做到瞿州城最大。

    不知怎的,他心不由己想到了原武彰。自原武彰去后,他这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将近一年,那人连封信都不予他,着实不够情义。不过,他也没给人书信一封,这么说来,倒是扯平了。

    还有二姐,二姐也给他寄信过一封。二姐生了个儿子,他掐指一算,现下也有半岁了吧。每个人都过的很好,他合该高兴。可是,他心里怎么就快活不起来呢。

    广筠,广筠自得了娇妻后,来他这儿也少了。

    时间飞快流逝,秋尽冬来,冬来冬又去,一眨眼,又是春暖花开。

    恩科殿试过后,又出了新的状元郎。恩科状元郎入职翰林院,与宋修濂同职位同待遇。二人共职一事,相处倒还融洽。

    今年是兴和二十一年,甲子年,乡试正科之年。这次,宋修濂又担任了卞京城乡试的主考官。因为有去年恩科主考官的经历,今年的主考及阅卷事务做的相当得心应手。

    此届乡试后,再用不了几个月,他便要离开翰林院,离开京城,到地方上上任去了。此事他尚未禀明皇帝,只告知了老师晏启深。他的老师并不愿意他到地方上去,凭他的本事,大可继续留在翰林院,再过几年,调往六部,担任个正三品的六部侍郎,再进一步就是正二品的六部尚书。

    俗语讲,人往高处走,步步高升,只有越爬越高的理,哪有往下走的,又非是水。地方上的知县就是个七品芝麻官,他一个从六品出身的翰林,怎可屈尊到那种地方去。

    可他说归说,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他这个弟子的决定。相处两年多了,他这个弟子的性子他多少还是了解的,有傲骨,但是也很执拗,一旦决定了的事,别人是改变不了的。所以,除了叹息之外,他还能怎么样呢。

    宋修濂很感激他的这位老师,感激老师尊重他的决定,更感激老师这两年来的谆谆教诲。

    自从入了冬,一天冷似一天,本是个睡眠的好时节,宋修濂却开始失眠。每晚睡着后,他总是做着类似的梦,梦见自己考中秀才了,梦见自己得状元了,梦见自己做官了,梦见自己坐火车上去往他心怡的大学,梦见自己做知青还不忘拿书苦读。可不管是中状元还是做官,他都不得有个好结果,中状元当天他被人捅死了,为官路上他被人砍死了。一睁眼又换了个世界,他又开始无休无止地读书科举,之后又是中状元做官,再然后又被砍死被杀

    周而复始,无限循环,每一世的结局都一样,再睁眼,又开始了一世噩梦的循环。

    他从噩梦中挣扎醒来,险些喘不过气,夜还很深,天寒雪重,他点了灯,往炉子里加了些炭,身上才觉着暖和了些。这些时日睡不好觉,白天精神不佳,他便告了两天假,称病在家。

    白日里睡觉不做那个噩梦,他便白日里睡着。也不知睡了多久,悠悠转醒,却发现谢广筠坐在他的身边。

    “广筠,你怎么来了”宋修濂从床上坐起身子,抬眼一看,外面暮薄,天快黑了。

    谢广筠掌了灯,重又坐回他身边,右手伸出来,掌心里是一颗糖。

    “知你味苦,吃颗糖就好受点了。”

    这是宋修濂初见谢广筠之时,谢广筠给他说的话。恍然间忆起,宛若昨日。

    “听说你生病了,我过来看看你。”谢广筠说。

    宋修濂从他手里接过糖,握在了自己手心里。

    “也不是病,就是这些天有些劳累了,想要歇一歇。你不用太担心。”他说。

    谢广筠道“年底事务杂多,你也不要太过操劳,保重好自己身子才是。”

    宋修濂“嗯”了一声,二人相顾无言默坐了一阵,天彻底黑下来时,他说“时候不早了,广筠你回去吧。”谢广筠妻子现下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正是需要人陪的时候。

    “你还没吃饭罢,我叫厨下给你下碗面来。”谢广筠没有走掉,起身去厨房弄吃的去了。

    宋修濂自得了这处宅院,只请了一位洗衣做饭的婶子,除此之外,再无他人。他这会儿心里空落落的,被子一搭,想着再躺一会儿,谁知一闭眼又梦魇了。

    谢广筠端着一碗面进来的时候,听见他痛苦的呻吟,赶紧放下碗,将他从睡梦中唤醒过来。

    “修濂,你究竟是怎么了”谢广筠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是担忧又是关切,这样子非像是劳累所致,倒像是心里装着什么事。

    宋修濂心神恍恍,待缓过来了,方说“我这些天一直做同样的梦,梦见我考中状元了,梦见我当官了,可就在我中状元做官时,突然就被人捅死了。睁开眼,又是一世,紧接着又是读书科举,中状元做官,再被人捅死,又入一世。如此这般,生生世世,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他将脸埋于掌心,拂了一把,而后掀被下床,走到桌边,看着谢广筠给他端来的那碗面,心里很暖,却无甚滋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就是把读书做官看的太重了,才会这般。不过还好,毕竟是梦,当不得真。改日你到我府上,我为你抚琴一曲,你听上一听,也好静静心,宁宁神。”

    谢广筠的一番话,让宋修濂的心里又波动几下。宋修濂好想说,广筠,这不是梦,这都是真的,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可是,这又怎么能说得出口。

    “修濂,你别去外任了,就留在京中,你我二人一处共事,一同升官,相携相伴一生,不好吗”

    宋修濂迟迟没答话,谢广筠叹息一声,又说“吃饭罢,凉了就不好吃了。”

    宋修濂依旧无所动,隔了一会儿,只说“夜深了,广筠你回去吧,我没事,明日便回去任差事。”

    谢广筠不放心他,说今晚就留在这里陪他,宋修濂“嗤”的一声笑了“行了,你快回去吧,施诗还等着你呢。”就这么好说哄劝,才把个谢广筠劝送走了。

    他靠坐在椅子上,心绪慢慢平复下来,这些天为梦所魇,情绪低落,心绪凄迷。虽说是梦,却也是他身上真实发生过的。或许不久后,他又会穿越一次,如若那样,他便便了结了自己。凡带着记忆穿越,穿一次他了结自己一次,他就不信挣脱不开这厄运的枷锁。

    宋修濂心里发狠,手中握着的筷子差点给他折断。桌上那碗面已坨已凉,他也没去热一下,就那么一口一口吃进了肚子里。

    时间飞逝,岁岁年年,鞭炮声中辞旧岁,迎来了新的一年。这一年,宋修濂二十二岁。马上就是会试了,会试罢就是殿试,殿试完了又会有一批新的进士入职翰林院,宋修濂他们这一批进士也该退职让位,到别处任职了。或留京,或外放,一切皆由皇帝而定。

    金銮殿上,宋修濂对皇帝行跪礼,禀明自己心甘情愿去地方上赴任,望皇帝开恩,赏个一官半职。皇帝很是惊讶,历朝来也不是没有状元郎外放做官,可那做的也是正六品以上的州官府官,而他宋修濂要的却是一个知县官,从六品的修撰外放做一个七品知县,这不大材小用,十分荒唐吗。

    可见他言辞恳切,言近旨远,暂没有回绝,只问殿下众大臣“众爱卿怎么看”

    首先站出来的是礼部尚书张廷正。张廷正是兴和六年的正科状元,现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同时兼礼部尚书一职,官居正二品。他与宋修濂都曾受过沈鹤林沈夫子的教诲,算是师出同门了。

    张廷正却上奏道“臣尊重宋修撰的决定,同意他外放地方上为官。现下江南一带正好有一县知县位置空缺,不如就让宋修撰去那里任职,正好借此机会好好磨砺一番。”

    晏首辅出列,问道“不知张尚书所言是哪一县”

    张廷正道“新安府,芜县。”

    “啊”

    此言一出,朝中官员顿时炸开了锅。虽说江南富饶之地,但那芜县是何地方,那可是乱兵流匪之地,四面环山,易守难攻,朝廷多次出兵剿匪都剿不尽,历任知县不是死于流匪刀下,就是与流匪沆瀣一气背叛了朝廷。这宋修濂万一去了,哪还有个活路,张廷正莫非跟人有仇,这般往死里给人整。

    晏首辅更是没好气“张尚书这可就过分了。”

    张廷正不理会朝中之言,只向皇帝奏道“玉不磨不成器,人不炼难成才,芜县虽说艰苦了些,可也不乏是磨练人的好地方。宋修撰若是能将此治理好,不可为大功一件,皇上可该封赏。”

    皇帝听言,并不断言,转头问宋修濂“张大人所言,你可愿意”

    宋修濂没有不愿意,当即跪道“臣愿意,臣谨遵圣命。”

    “好”

    兴和帝开口称好,芜县一地为朝廷头疼已久,既然宋修濂执意要外任为官,那便成全了他。治理好了,他自会封赏,治理不好,再另当别论。

    “朕封你为芜县县令,掌一县之政令,官正六品,治理百姓,审决讼案,考核属吏,征收赋税等一切政务均有你职管,不受新安府管辖,有事可直接上报朝廷。”

    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把一个县交到他手里了,一切事务他说了算,县里不受新安府管辖,归朝廷直辖。宋修濂立即叩拜“臣谢过皇上。”

    兴和帝又道“治理好了,朕给你封官加爵。治理不好,你提头来见。”

    宋修濂惶恐出一身汗,这身官服不好穿啊,穿不好要掉脑袋的。不过,既是要他治理,他自是要全力以赴,定然治理好。

    “是”他叩首,斩钉截铁。

    三月,春意盎然,杨柳依依。

    宋修濂随身带着皇帝给的诏书,以及礼部和兵部给的通行证,在一行随从的护送下,江南而行。

    马车行到郊外时,后面追上来一人一马,宋修濂掀帘一看,是谢广筠,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谢广筠也下了马,来到他跟前,“修濂,我来送送”

    话尚未说完,却被宋修濂一把拥住。谢广筠一愣,紧接着就听他道“广筠,我长话短说。”

    将离之际,谢广筠骑马追来,宋修濂想起往日种种,心中五味杂陈,无法言说,情不由己抱住了他。

    宋修濂说“广筠,你我相识七载,四年同窗,三年同僚,你之于我,是同窗,更是知交。七年岁月,相知相伴,你待宋修濂的恩和好,宋修濂一生之中,不会相忘。广筠”

    “保重啊”

    这一声“保重”,情真意切,意味深长,宋修濂不觉间湿了眼眶,河堤两岸的垂柳,看的不再真切,渐渐模糊了视线。

    抱了好久,方才松开,也不待谢广筠言语,宋修濂转身上了马车。马车在一骑随从的拥护下,于三月轻扬的风中,渐行渐远。

    谢广筠看着消失不见的马车,两行泪水淌了下来。

    “我待你之心,亦如此。”

    此一别,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能与君相见。道一声珍重,愿君安,余生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