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六月, 溽暑难耐。
一大早,宋修濂乘了马车往芜堤去。芜堤修建工作已近半,他已经好久没去那里看看了, 今日清闲,想着该过去视察一番。
这边刚出了衙门, 就给工房的人喊住。那人呈递给他一张纸条, 他粗略看了几眼,原是芜堤修建所用的砖出了问题。他立马差人去将周世聪带到芜堤, 自己则坐了马车率先而去。
一个时辰后, 芜河岸堤边。
宋修濂自马车上下来,闷热天气下, 劳役者们正挥汗如雨地砌堤坝墙。他往前走了几步, 一老者拉着一车砖自他面前经过, 老者汗如雨下,气喘吁吁,宋修濂见他着实辛苦,便搭手帮扶了一把。
“老伯, 这里不接受四十五往上的劳役者, 您是怎么进来的”
芜县役法有规,服役者年龄须在十六至四十五岁之间, 在此年龄之外的均不被接受。宋修濂观老者样貌,起码也得五十几岁了,人老身体不经,日头底下一曝晒, 很容易晕厥昏倒。
究竟是谁将人给放进来的。宋修濂刚要叫个人过来问问,就有一差吏跑了过来。
“大人”差吏对着宋修濂行了一礼。
“这是怎么回事”
宋修濂指着老伯问他,不料老伯却扯住他袖子道“您就是青天大老爷”
宋修濂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了个懵, 点头道“是,我就是芜县知县宋修濂,敢问老伯可是有什么事”
老伯姓季,今天本该轮着他儿子服劳役,奈何儿子生了病,孙儿又不在身边,他便跑来顶替。差吏们将他挡下,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去,他哀声苦求,连称自己身体很好,只干半天就离去。
其中一差吏见他身体倒也健朗,便勉强答应了他,要他半日后自行离去。
季老伯被指派了个拉砖的活儿,他这正拉着呢,突然来了两个年轻人帮他推车,再然后差吏就走了过来。差吏称其中一年轻人为“大人”,他这才惊觉,平生头一次见到了知县老爷。
“青天老爷在上,请受民夫叩拜”
季老伯突然跪
拜在地,宋修濂赶紧扶他,他却怎么都不肯起,声音哽咽着说“民夫活了近六旬,头一次遇您这般体恤民的好官,您不但给我们服役的发工钱,还免除我们家中赋税。您这般厚待百姓,百姓们感激不尽,民夫我无以为报,便给大老爷多磕几个头吧。”
季老伯跪在地上叩了几拜。待他情绪稍稳后,宋修濂方将他扶了起来,说道“宋修濂能得老伯这番话,心里面很感动,也很温暖。您的感激之言我心领了,只是这天儿热,您老怎么经受得住,快随我到凉棚底下歇息会儿吧。”
芜河岸边每隔几步设有一凉棚,供差吏及劳役者们休息所用。宋修濂带着老伯到了凉棚底下,很快就有差吏送了凉茶来,他倒了一杯茶水递给老伯,季老伯受宠若惊,泪水一下子打湿了眼眶。
他历经过好几任知县,年轻时候也曾服过役,无偿为官府服务,有时做活慢了,差吏们对他非打即骂,到现在他身上还有好几道那时留下来的鞭伤。
季老伯喝了口茶,想起年轻时候的辛酸事,与现下的和平顺宁一作比,让他对眼前这位年轻的知县又多了几分敬重,诸多感激。
宋修濂看着他一双浑浊的眸子里有泪花闪烁,想他必经历了一番人世间的风霜,心下顿时生出几分可怜之意来。他与季老伯聊了些家常,趁着天还不是最热,差人将老伯送回家去。高温天气,老人家身体不经,叫他以后莫要再来。
待老伯人走远了,宋修濂将几名值差的差吏叫到跟前,问他们是谁将人给放进来的。
其中一个支吾道“是是我。”
宋修濂罚了他半年的月俸,其他人罚三个月的。并再次告诫他们,顶替他人服劳役可以,但年龄不符者绝不允许。
差吏们连声说“是”,身上早已汗水涟涟,纷纷庆幸自己只是罚了几个月的月俸,没有丢掉差事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就在这时,周世聪被人领着走了过来。周世聪脸上挂着笑,来到宋修濂跟前,一脸谄笑的说“大人,您叫小人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宋修濂不答他
言,只命差吏将有问题的砖拿来。很快,差吏去而复回,手里多了两块砖,两块砖一块厚一块薄,上面均刻有“周”的字样。
周世聪拿在手里仔细看过,顿时滚出一身汗来,连忙跪伏地上道“大人,小人对此并不知情,望大人明察啊”
宋修濂不以为然,斥声道“你家的砖你不知情敢情你这个老板是个虚设。既是如此,我也没必要再与你合作,芜县的砖多的是,我不缺你这一个。”
周世聪哀声哭求“大人,小人知错,望大人再给一次机会,小人以后再不会犯此错误。”
自他爹周善寅去世后,宋修濂便将芜堤供砖一事全权交由他负责。芜县好几个村里都开有他们周家的砖窑厂,他这人享受惯了,将任务分派给几个信得过的手下,两手一甩,自己逍遥去了。
如今砖出了问题,他的人将造房子用的普通砖冒充修芜堤用的特供砖,肉眼可见的错误,究竟是哪个不怕死的,做下这等糊涂之事糊弄官府。
周世聪声泪俱下地哀求着。周家的砖窑厂为村里的百姓了不少营生机会,好多人靠拉砖烧砖为生,正是念及此处,宋修濂免了他一过。
宋修濂道“本官念及你初犯,这次便饶了你。若以后砖再出现任何问题,我便抄了你家,让你滚出芜县。”
周世聪诚惶诚恐,叩道“小人谢过大人,以后对砖厂定将严加管制,再不会犯今日这般错误。”
见他态度良好,宋修濂又告诫他一句“在其位,谋其事。身为芜县首富,你更应该督促自己,为民多多谋利,而不是一味地坐享其成。你若贪恋富贵,富贵也会纠缠着你,慢慢地就会吞噬了你的心。到头来毁的可不只你自己,你的子孙也会受到牵连。”
宋修濂的一番话,一字一句敲击在周世聪的心上,周世聪感怀良多,叩跪道“大人教诲的是,小人受益匪浅。为答谢大人的一番厚望,小人愿意出资为芜县建学校两所。”
宋修濂道“你们周家这么富有,两所怎么够”
他指了指芜堤,“怎么着你也得
出份钱给咱把这芜堤修一修吧。”
周世聪汗颜“该的,该的。大人说的是,千金散尽还复来嘛”
宋修濂道“我可没说这话。”
周世聪捏了把汗,面上颇为难堪,强作颜笑道“小人知道,是李白说的。”
见宋修濂不理他,他又接着说“既然如此,小人便把砖厂税后所得的百分之十交由大人为芜堤修建所用,大人觉得怎么样”
宋修濂扯了扯嘴角,道“不行,我要你税后的百分之二十。”
“这”
“怎么,你不愿意”
“没,没有,”周世聪有苦难言,心口不一道,“能为大人效力,小人十分乐意。”
宋修濂道“如此,我便替芜县人民谢谢你了。”
周世聪声音里带着哭腔“大人言重,小人怎生好受。”
宋修濂没再理会他,待人去后不久,午饭时间便到了。
官府管饭,凉棚底下支有大锅,有专门人员烧菜煮饭。饭点一到,劳役者们纷纷丢下手中的活儿,芜水河里手一洗,也不管身上的脏灰泥点,端起碗就狼虎吞咽起来。都是些粗糙汉子,没那么多讲究。
吃完饭,他们寻个阴凉的地方,或凉棚下,或树荫下,眼睛一闭睡上一觉,睡醒了接着把活干。
宋修濂与他们一起用的午饭,之后在凉棚里休息了一会儿,觉着无趣,便走了出来。连飞诀紧随其后,撑开伞罩在他头顶,为他遮日挡阳。
二人沿着河岸北走,路上,宋修濂问“飞诀,你是湖州人吧。”
连飞诀答道“是。”
宋修濂又问“你有多久没回家了”
连飞诀答“三年多了。”
他自幼习武,十五岁参加武院试得了武秀才,十七岁武乡试得了武举人,次年殿试得武进士,被皇帝钦点为御前侍卫,在皇帝跟前行走。十九岁那年,他又被皇帝指派给了宋修濂,随人来了芜县,一直到现在。
算下来,整整三年半了,他不曾回过家。
“自古忠孝难两全”宋修濂侧头看他,叹声气,“也
是难为你了。”
连飞诀晦涩一笑“职责所在,没什么好难为的。”
宋修濂扯了扯嘴角,难以言说。
“飞诀,我给你一个月假,你回家看看去吧芜县到湖州,骑马的话不过五六天,你在家可待上半个多月。”隔了一会儿,他忽又说。
连飞诀看向他,不待回话,又听他道“放心,我这边没事,成岳不是回来了吗有他在,你大可放开心去。”
成岳是半个月前回来的。自今年三月份起,训兵营里的兵都在芜河边修河堤,成岳无所事事,一直在宋修濂身边跟着。
正是因为此,宋修濂才叫连飞诀放放心心的去。
连飞诀感念他恩,欲行谢礼,却被宋修濂虚虚一拦,紧接着手里的伞也被他拿走。
宋修濂握着伞把,往他那边偏了偏,说道“你不必谢我。你小我三岁,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以后这些虚礼就免了。待日后回了京,你到了皇上跟前,哥哥我有难处了,你不要将我忘了就是。”
连飞诀忙道“不管以后飞诀身职何处,但凡大人一言,刀山火海,飞诀在所不惜。”
宋修濂笑道“何不叫声哥哥”
连飞诀“”
难以开口。
宋修濂又道“你不愿吗”
“不,不是”连飞诀忙道,“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宋修濂一时没有答话,撑着伞与他往前又走了一阵,而后才悠悠说道“若非皇上命令,凭我一介六品县官,见着你这个御前侍卫,是要行大礼的。所以飞诀,我都不在乎,你又有何不敢。”
话言至此,连飞诀便是再不敢,也不能不开叫了。
“哥哥哥。”他叫了他一声。
宋修濂一笑“好弟弟。”
二人在岸上走,芜河里的水哗啦啦流淌,风夹河水吹面而来,二人脸上沾了些热意,却又那么欢快。
“飞诀,你这次回家,若家里面给你说个合适的,你可以多待些时日,不必急于回来。”
宋修濂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连飞诀
今年也二十有一了,却还不曾娶妻。可他现下这个情况,娶了又能怎样娶了也不过是将人放在屋里,既不能相处又不能相伴。与其让姑娘为他守空房,倒不如不娶,待将来稳定下来了,再娶也不迟。
“大人”话刚出口,他忙又转口,“多谢哥哥为飞诀考虑,只是飞诀现下还不想娶妻。”
宋修濂笑道“随你。”
前面不远处,有劳役者在筑坝。筑坝,是另外一种防汛方式,主要作用在控制河水的流量以及水位上,洪水来时,因为有坝的保护,河水不至于超过或冲毁两岸的河堤,从而保护河堤外农田和村庄不受其害。
相较于堤,坝更为防洪。坝拦截下的水流,可以积蓄成水库,旱时为灌溉所用。坝还可以作桥所用,方便河流两岸的人们来往。
在芜河上面修建大坝,是宋修濂与韩奇共同商讨的结果。芜坝不只建一座,而是六座,每隔六十里修建一坝。眼前的这座是第一坝,再过些时日便可建成。
宋修濂与连飞诀撑着伞,在河岸边立了会儿,忽听有人唤了声“小舅”。宋修濂忙扭过头,见李立莹跑了过来。
“立莹,你怎么来了”他惊问。
李立莹回道“我想见你,便让成岳叔叔带我来了。”
宋修濂看了眼跟在李立莹后面的成岳,将伞递给连飞诀,领了她往另一边去。走了没几步,连飞诀忽然追上,将伞又塞回他手中,“哥,天热,你打着。”
宋修濂握住,对他点头一笑,随而领着李立莹远处去了。
“立莹,你突然跑来,是有什么话与我说吗”待走出老远了,宋修濂问。
李立莹瓮声道“没有什么话,我就是想见你了,才跑来的。”
宋修濂知她有意隐瞒,却不追问,只与她换了另外一话题。
“立莹,立承走了三个月了,你想他吗”
李立莹道“想,很想。”
一阵热风吹来,眼里不知染了什么东西,只觉一阵酸涩,雾气氤氲而起。
“弟弟的心很决绝,不管娘怎么劝说,他非走不可。
这么久了,信都不来一封。”
“那小子就没有心。”宋修濂道,“我也是他走之前的几天才知道,他因你爹身死之事,原是怨恨我的。”
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李立莹,“所以你呢,你爹之死,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我”李立莹愣了一愣,很快就道,“我爹他死有余辜。我没有怨恨你,相反,我很感激你。”
李继双脾气暴躁,从她记事起,她和娘不是受他骂就是挨他打,尤其李继双赌钱输后,打她们更狠。若非小舅相救,李继双早把她卖掉了,她现在是死是活都是未知,哪还能站在这里与小舅说话,还能看一看这芜河水流的竟是这么急。
宋修濂道“谢谢。我不想我待你们那么多年,你们心里反而怨恨着我。”
“不,不会。”李立莹仰脸看他,“小舅待我们好,我们也会待小舅好。只是,世上之事难遂人愿,我有心想待你身边,怕只怕”
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宋修濂从她言语里觉察出不对劲,问她“立莹,你究竟是怎么了什么事难遂愿”
李立莹不答反问“小舅,你愿意留我在你身边一辈子吗”
“啊”宋修濂一下子懵了,这话从李立莹嘴里出来,怎么这么怪。
“今天午饭时候,娘与外婆说要给我寻门亲事,我不愿,她们长篇大论我一顿,我心里烦闷,便跑到你这里来了。”
原来是为婚姻之事,宋修濂唏嘘。若是此事搁在以前,他定会对李立莹说,你不愿嫁,咱便不嫁,大不了小舅养你一辈子。
可现在,他不会了。他与李立莹说“你小姨以前也跟你一样,说什么也不愿嫁,后来不也嫁了,而且嫁的还很不错。立莹,婚姻它不是洪水猛兽,你不要害怕,更不要抵触。不过你现在还小,小舅不会让你这么早就嫁了,小舅要给你找一个你称心的,才放心让你嫁。”
“所以,你是不愿留我在你身边吗”李立莹一脸认真地问。
宋修濂道“立莹,女大不中留,你娘留
不住你,我也留不住。”
两行泪水突然就流了下来,李立莹噎声道“我若求你,执意要你留我,你肯吗”
宋修濂这下彻底给怔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立莹擦了擦眼泪,无奈道“我不与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
她也不可能说。不伦之爱,怎能说的出口。
空气静滞了半刻钟,好久,宋修濂方开口“走吧,咱们该回家去了。你还小,婚姻之事也尚早,你不要太过烦忧。”
李立莹苦涩一笑“小舅,我十五了,像我这般年龄的,有的早已成亲了。所以,你还觉得我小吗”
宋修濂道“小,在我眼里,你还是小。”
满腔之言,全被他一个“小”字给堵了回去。李立莹望着奔流不息的芜河水,哗啦啦,心如这河水一般,胡乱拍打,不能平息。
“走吧,回去了。”宋修濂温声说。
李立莹掉过头,从他手里拿过伞,举高,偏到他那边,说道“愿为小舅再撑一次伞,权当小舅这么多年来的教诲之恩。”
风吹过,送来了一句“好,随你”,不过,很快又掩没在了哗啦啦的河水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