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乖巧点了点头, 白珠又道“如果皇后娘娘问殿下,为何不穿金蟒,戴羽冠, 殿下就答色深炫繁, 恐母后费眼,故淡色妆扮。若娘娘再问为何要先给她请安,而不是去给皇贵妃请安, 殿下就言皇贵妃虽是儿臣生母,但母后乃是中宫正统,儿臣岂有越矩之礼,说完这些以后,殿下就不要逗留, 请离拜别, 记下了吗”
他年纪不大, 心境也纯质, 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听白珠这样说, 朱见深更是头如捣蒜,“记下了”
白珠露出了笑,揉了一把他的头道“好, 那我们就出发吧。”
朱见深顺势挽住她的臂膀, 小小少年,虽然个头高,但原身高挑, 他如今也堪堪只到肩膀的位置,这样一挽,头就歪在了肩上, 甚至连手指都是紧密相扣的。
白珠身子僵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把手臂抽了出来,他握空了,只得拿一双眼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这孩子太依赖人了,白珠很是苦恼,狠心别过头不去看他,“殿下出行虽是有辇子,但来往那么多人都看着呢,如今殿下是太子,就该正身坦荡,注意身份,万不可落人话柄。”
朱见深委屈低下了头,他想不明白,从前他和贞姐姐那么亲密,现在怎么连挽一挽人都不能够了,就因为自己突然成了什么太子么,可见当太子并不全是好事。
但贞姐姐说不能挽,那他就不可以挽,朱见深一双手无处安放,不自在地攥紧了袖沿一角。
从端敬殿到坤宁宫,不算长的一段路,可朱见深独自一人坐在辇子里,眼神却止不住往外瞟,仿佛一刻看不到贞姐姐的身影,他就会心慌意乱。
从夹道穿过游艺斋的围廊,辇子停了下来,有宫人远远看到了太子的仪仗,赶紧先一步进去通知,所以朱见深一下来还未开口,就有宫人将他引了进去。
明间的棂花槅扇窗是半敞着的,能隐约看见钱皇后端坐在主位上,右首下还坐了个人,坤宁宫门可罗雀,却有客人在此,也是一桩稀奇
事,待进去以后白珠才看清,那右下的人是景帝的元妻汪氏。
说起这位汪氏,她曾在景帝还是郕王时就被册封为王妃,和郕王是结发夫妻,可这对夫妻并不同心,当初景帝临危受命,暂代登基,汪氏也就成了皇后,。
但这个皇后是捡漏来的,汪氏从来没想过久居此位,不仅在景帝迎回英宗,将其囚禁时,为英宗说话,后来还在景帝改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时,强烈反对他的作为,最后被景帝厌弃,被废为庶人,幽禁深宫。
堂堂原配嫡妻被废,当时多少人都为之扼腕叹息,都觉得汪氏不该这么刚直,但谁能想到汪氏竟因此因祸得福,如今景帝被英宗废降回郕王,他死后一干嫔妃都被逼着殉葬,唯有汪氏因早先被废,还带着两个幼女,吏部尚书李贤上折为其说情,汪氏才得以迁回郕王府,继续做她的郕王妃。
此番她进宫,也是为了当面向钱皇后谢恩的。
汪氏安分守己,性情寡淡,和钱皇后是一路人,这对妯娌早年关系就不错,因此也并未受到景帝的影响,见了面照旧亲近。
钱皇后大概没想到朱见深竟会来拜见他,见到人时难免有些意外,朱见深循规蹈矩给她磕了头问了大安,把钱皇后吓了一跳,因她腿脚不便,忙使眼色给身边的宫人,宫人将朱见深扶了起来。
汪氏瞧见朱见深这身打扮,不由先问道“殿下如今贵为太子,怎么不穿金蟒袍,戴珠羽冠”
钱皇后亦温声道“是不是底下人苛待了殿下”
朱见深摇头说没有,按照白珠教他的话,一板一眼道“蟒袍羽冠虽然符合身份,但都是色深炫繁之物,儿臣恐母后费眼,故才以淡色妆扮。”
钱皇后早年已经哭瞎了一只眼,这些年在南宫为了维持生计,赶制绣品,另一只眼也看得很模糊了,她对于那些太繁复的花色样式,已经辨识不清,但她却没想到,会有人特地为了照顾她的残疾,改妆素色,只为了让她看得舒服。
尤其这个人,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钱皇后心中顿生一股暖意,她将朱见深招到了面前来,仔细端详着他的眉眼,“好孩子,你这些年吃苦了,却还能念着别人的不易,可见品行至纯,陛下没有立错人选。”
汪氏也适时添言道“太子真是孝顺。”
以孝治国在明朝朱元璋的推广下,是很盛行的风气,不仅各种优待老人,甚至在大明律中都有专门针对儿不孝老的各种刑法,能得一个孝顺的称谓,对于初为太子的朱见深来说,作用是极大的。
钱皇后知道朱见深这些年几乎没有和外界怎么接触,同他们一样一直被幽禁,这样的孩子说话做事虽不那么圆滑,待人也不够亲善笼络,但胜在一片淳淳,只可惜自己是注定没有儿女缘分的。
她垂下眼睫,掩去那一抹寂寥,一直默默候在几步之外闷声不吭的白珠察觉到了钱皇后的神情,笑了笑上前道“殿下这两日才适应过来,便要头一个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又听说了娘娘这些年的不易,特地换了素服。”
钱皇后很快抓住了白珠言语中的那个重点。
头一个。
这意味着朱见深并没有先去见周皇贵妃,而是先来见她,钱皇后有点不敢相信,毕竟如今周皇贵妃那里才是阖宫最热闹的地儿。
她又问道“太子为何先来坤宁宫,而不是去长春宫拜见你的母妃呢”
朱见深早已得了白珠先前的提醒,依葫芦画瓢答道“皇贵妃虽是儿臣生母,但母后乃是中宫正统,儿臣岂有越矩之礼”
钱皇后又是一震。
她虽得皇帝敬爱,但一个残疾皇后,再度坐上皇后之位本就风雨飘摇,阖宫没有一个人心里真正记挂她,不过是碍于皇帝的颜面,过一下场面罢了。
甚至有人在背后说她命不久矣,这些话钱皇后都是默默听了,默默在心里消化,她是一个如水般的女人,没有天大的气性和过人的狠辣,就连皇帝都常说她软和太过了。
一个孤寂太久的人,乍一得了些温暖,即便明知眼前这个孩子或
许只是为了恭维她,但钱皇后还是止不住雀跃,她想,自己都这样了,徒有个皇后虚名,这孩子还能图自己什么呢也许他真的是发自内心亲近自己呢
一旦有了一丁点希望和可能,也足够填满钱皇后柔软的内心,她看向朱见深的目光愈发温柔,但碍于汪氏还在这里,有许多话不好宣之于口,便只点了点头,“你守礼数,懂章法,这很好,想来也是贞儿姑娘教导有方。”
白珠见她提到了自己,忙道“奴婢哪儿担得起娘娘一声姑娘,都是应当的,既得俸禄职衔,便该尽心尽力为主子办事才是。”
谢皇后嘴角噙上了一点弧度,“你说俸禄职衔,正好本宫和陛下合计着要给你一个六品司正的品阶,你终日要跟在太子身边,总不至于还老是个宫女。”
白珠怔了怔,上一世万贞儿并没有得到什么女官的官衔,而是一直充当一个宫女的角色,直到后来朱见深登基为帝,想册万贞儿为后,他们的事情这才被众人得知,万贞儿才有了正式的名分。
这个变故出在哪里,白珠也不清楚,许是那日面见孙太后时她说的那些话,导致英宗和钱皇后对她记忆深刻,所以要给她一个品阶。
不论如何,这是好事,只是很可惜明朝女官在永乐以后,六局二十四司的权柄都尽数移交给了十二监,唯余了尚宝四司。
司正是宫正司的二把手,专管纠察宫闱、戒令谪罚之事,不过也只剩下了一个空衔,明朝宦官的权柄很大,尤其是十二监里的司礼监处于第一署的地位,其掌印太监已经是内相,代笔批红,鼎盛时期几乎和内阁可以分庭抗礼。
皇帝和皇后给她这个司正的名头,估计也没想过让白珠多做什么,只为了让太子有颜面罢了。
但这却成为了白珠踏向康庄大道上的第一个基石,她的心中,一个念头油然升起。
待朱见深离开后,汪氏见钱皇后犹在门前注目着,微微一笑道“皇贵妃近来势头迅猛,臣妾原还担心太子会和皇贵
妃一样不尊娘娘,母子二人直通一气,却没想到太子小小年纪,竟是个极有心的孩子。”
钱皇后含笑道“太子自幼就被囚于北三所,同皇贵妃连面都没见过,虽是亲生母子,但本宫瞧着倒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没有随了其母。”
皇贵妃周氏并不是什么高门贵女,明朝为了避免外戚干政,朱元璋特地交代了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为之,所以周氏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女儿。
这个选妃制度有好,就也有坏,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和气度,就难免会沾染上一些不好的风气,周氏心胸狭窄,好高骛远,不安于现状,待下刻薄等等,都让钱皇后十分看不上眼。
汪氏半开玩笑道“臣妾倒觉得,太子性情敦厚,似乎和娘娘更像亲母子。”
汪氏本是随口一句的话,却让钱皇后听了以后,眼皮子直蹦了一下。
亲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