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吉祥和王振相比, 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王振可以说是明朝第一代当政的宦官,他开创这个先河,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源于他是英宗自小看顾长大的大伴。
明朝将中央集权发展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高度, 地方权力被弱化, 皇权至上,可问题在于,皇帝只有一个人, 他不可能化成千千万万个,去照顾到整个庞大帝国体系的角角落落,这就给了皇帝亲近之人一个极好的机会。
若是遇上明成祖、明仁宗那样兢兢业业的勤政之主,那么中央集权会发挥出最大的作用,开辟出永乐时期和仁宣之治, 但富不过三代, 有先前积攒下来的荣耀和家底, 生于太平富贵的皇帝, 千呼万拥长大后,可就没有那么坚忍吃苦, 一心为民的思想了。
到了英宗这一辈,他接手国家是那么昌荣繁盛,国库充沛, 兴于危难而败于安逸, 当时才九岁的英宗年纪尚小,虽有太皇太后张氏看顾,可他却更加依赖他的大伴王振, 王振钻营权谋,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太皇太后在世时还可以遏制一二, 直到她仙逝后,又随着重臣元老杨士奇、杨荣、杨溥全部离世,王振可以说是彻底蹿上了青天,开始兴风作浪。
而曹吉祥呢,不过是有着复辟的功劳,如今虽然风头正盛,但他和王振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
白珠特地提了他,是用他来涵盖了这个时候整个宦官体系的缺漏。
上一世中,曹吉祥也抖擞不过几年,在他飞扬跋扈三年后,英宗开始逐渐疏远他,并且将私造龙袍的石亨拿住,不消两日石亨便死于诏狱之中。
而曹吉祥见一直言听计从的英宗已经不听话了,又有石亨这个前车之鉴,未免觉得兔死狗烹,随即生起了谋逆之心,和他的嗣子曹钦一合计,打算废了这个不听话的皇帝,结果事情败漏,被处于磔刑,惨死在闹市之中。
曹吉祥在明朝百余年的宦官当政中,不过是激起了一小圈涟漪,拔不拔
掉他,没有什么多大的阻碍。
但司礼监这种掌权的设置机构,必须要根除掉。
白珠抿唇一笑,对朱见深道“其实不论是曹吉祥还是王振,都是一群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主儿,殿下你想,当初您的祖父宣宗帝设立了内书堂,来教宦官读书,是为了让那些宦人更好的伺候主子,侍奉皇帝,却不是让批红阅章的权力落于他人之手。宦官受到尊上的宠幸出任要职,应该是作为尊上的眼和口,将尊上看不见的地方看到,说不到的话说到,而不是以权谋私,瞒下欺上,一力乱政,毁了祖宗的基业。”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余下的意味要自己细细去品呷,朱见深似乎陷入了沉思,二人沿着夹道一路回到端敬殿。
先前说的一应吃食都已经凉了,宫人们温过以后再端下来,到底失了不少滋味。
白珠极爱那道水晶羊肉角儿,明朝时期和战国时期相比,吃食种类和滋味上也是各有千秋,战国时期的吃食没那么多花样,极简的烹饪做法,能吃透一个鲜,不过缺点就是很多调味料和种类太少,吃来吃去也就只有那么几样。
明朝可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跟在太子身边,一顿饭二三十个菜那都是标配,还不算上这个娘娘,那个娘娘时不时赏添过来的菜肴。
白珠坐在那儿,很快一碟羊肉角就要吃完了,抬头一看,一向对吃很上心的朱见深却仍旧心不在焉,她敲了敲碗沿道“那块炉坢肉都夹了半天了,怎么还不动是不是温过的味道不好,要不撤下去叫他们重做吧。”
朱见深才回过神来,说没有,低头象征性的咬了口肉。
白珠不由问道“还在想之前我说的那事吗”
朱见深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我只是在想,父皇待他的大伴王振如此纵容,可我没有大伴,只有姐姐。”
白珠听了,噗嗤一笑,成心打趣他道“看来殿下是也想要个大伴啦,这好办,回头我就禀上去给皇后娘娘,
只怕到时候想要当太子大伴的人,从端敬殿能排到贞顺门呢”
朱见深有些着急,“我不是这个意思,现下再要大伴,来的都是居心叵测,贪慕权势的小人当初在北三所,那样荒芜冷僻的日子,只有姐姐一个人陪我,我们一起锄田,一起种豆,一起织衣,哪里是那些小人可以相提并论的,在我心里,姐姐比大伴还要亲近千倍百倍。”
白珠唇边的笑意渐渐收了,孩子诚挚的告白,对她来说有喜有忧。喜的是在他心中自己的分量比任何人,乃至他的父皇母后都要重要,忧的是这份情感占比越大,后期就会越来越不可控。
这就是一把双刃剑,她和朱见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眼下他还小都好办,但等到他越来越大,开始独当一面,顶天立地起来,那么帝王自带的疑心就会把这份情感一点点消磨掉。
上一世他们成为了亲情之外最紧密的关系,这一世白珠并不打算走这条路,那么注定这段关系就会变得异常脆弱。
但原身的太低了,如果没有要改朝篡位成一代女皇的想法,那么就需要在朱见深还依赖她的这段时间,迅猛发展起来,得到足够的权力和话语权。
朱见深见她迟迟没有回音,又唤了她一声,白珠将视线转向他,却只是夹起了一箸子香椿炒蛋放在他面前。
“多吃菜,不能挑食。”
不过两日,白珠就收到了于谦和王文被从诏狱中释放的消息。
李贤是怎么力揽狂澜,劝说英宗改邪归正,放下成见的,这一点旁人已经无法得知,但徐有贞和萧惟祯却落了个没脸,尽管他们一再劝说,但英宗也只是将于谦贬为兵部左侍郎,王文则被赶出京城,去大同做知州。
虽然于谦暂时被贬,但众人都明白这只不过是一时的事情,以他的才能,再回到尚书之位,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件事办得漂亮,与此同时皇帝也给太子配置齐了詹事府和左右
春坊的相关人选,还让李贤奇兼任了太子少师这个职衔。
其实太子少师这个职位,自打永乐时期由姚广孝实打实辅佐太子,担任过以外,都是作为加官的虚衔,并没有实质意义,但李贤早就认定了自己和太子已经暗通曲款,所以虽然是兼职,但他也干得十分起劲,上任头一天,下了早朝就往端敬殿来了。
朱见深呢,也因为自己东宫的配置都齐全了,再也不用大本堂和文华殿一天轮轴转,激动地多睡了半个时辰的懒觉。
他终于可以慢悠悠起床,迎着朝阳坐在桌前吃上一顿安生的早膳,见白珠不在,便问了左右宫人,听他们说了司正大人早早去银作局选定初春要用的一应金银器具的摆设后,才安心坐下来用早膳。
吃完以后,他在案前开始看昨儿个夜里就送来的一摞摞册子,多是人员分配,职位划分等等的记载。
朱见深捧着一碗豆茶,一面喝一面翻着手下的册子,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觉得眼睛有些酸胀,才停下来不看。
门前侍立的宫人进来禀报,说李贤大人来了,朱见深昨日就得到了李贤加封为太子少师的消息,忙起身相迎,才走到落地罩,就看见意气风发的李贤过来了。
因是才下了朝,他的腋下还夹着笏板,但行礼却半点也不含糊,“微臣给殿下请安,殿下康安。”
朱见深一叠声说安,将人扶起来,又引了上座。
但待坐下以后,又不知该说什么,思来想去头一句就是,“大人要喝碗豆茶吗”
李贤笑道“殿下所赐,臣无有不依。”
于是君臣二人各自捧了一碗豆茶饮着,李贤喝多了各种好茶,倒是第一回尝到宫内的豆茶,吃了一口后叫好,“这茶香咸清爽,其味无穷啊”
一聊到这个,朱见深总算是找了个空隙,可以不那么尴尬,发表自己的高见了,“正是呢原都是用熏豆炒出来,又加了卜子、橙皮、笋干、香丝、桂花等等十几余佐料,贞姐姐还将里头
的绿茶改为红茶,喝起来味道更好了”
对于他口中的贞姐姐,李贤也知道是谁,由衷赞道“没想到万司正不仅口齿伶俐,思维敏捷,对于吃食上也颇通其道,难怪殿下这些年被囚于冷苑,却丝毫不逊于其他皇子,看来身边是有能人相助啊。”
朱见深见她这般夸赞白珠,心里觉得更亲近了,仰着头好奇问道“大人已经见过贞姐姐了”
李贤从他的脸上发现不了一丝破绽,心道分明前日就是你派了万司正,在文阁那边堵他,如今却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份城府和心性,简直是世所罕见。
但当初那位女官没有言明一切,只是点到为止,想来也是太子内秀,知道迂回,自己要是乍一说破,岂不是在拆太子的台。
李贤顺势点头道“巧遇,都是巧遇。”
白珠好不容易在宫人的引导下,找到了银作局的位置,一进去就听到了敲敲打打的声音里,有人在那儿咒骂。
跨过门槛,远远在院里,就有一个朱红四兽麒麟曳撒,腰间配着绣春刀的人在那里训斥一个小内监。
“你个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敢把老子的宝瓶给弄坏了,要是修不好,你就等着老子把你的狗头割下来喂狗”
白珠听了直皱眉,但碍于这件事跟她没关系,所以径自找到银作局的刘掌印,和声道“我来取太子宫里今春器具陈设的单子,顺便看看样品。”
掌印太监无不奉承,点头呵腰道“都早给您备下了。”随后摆了摆手,就有宫人将册单呈了上来。
白珠一一核对,见无出入,正打算移步进内,查看样品,耳边又响起了骂声。
“给老子把鞋面舔干净了再将你的老娘姐妹都送过来,供老子玩弄够了,或许可以考虑留你个全尸”
白珠侧目一看,只见那锦衣卫压着那个小内监,逼迫他去舔自己的鞋子。
“刘掌印,这人在你的地盘上胡作非为,你都置之不理的么
”
刘掌印露出一个似笑似哭的表情,无奈道“您是不知道,这位可是锦衣卫的千户门达,平素就是个霸王,如今又是拥护陛下夺门的功臣,谁敢惹他,我这头要是帮着说话,一时明面上是消了,可背地里他就会下狠招整治,那孩子是倒霉,撞到了他跟前,也只能暂且屈忍着,总好过真丢了一条命不是。”
门达这个名字入耳,勾起了原身许多记忆,别看他现在只是个千户,往后他会扳倒他的顶头上司袁彬,成为锦衣卫的新一代指挥使。
他在后期会和李贤势同水火,多次在皇帝面前进言诬陷他,一度险些将李贤置于死地。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一听说这是门达,白珠顿时来了兴致,她将手里的册子啪地一声合上,迈步走了过去。
“是什么宝瓶,竟叫门千户如此爱重”
门达正因为自己夺门有功,但久久不见升迁而憋了一肚子火气,逮住一个小内监的错处,就想起了同为宦官的曹吉祥,分明在夺门之中是自己冒死护卫,但那个阉狗却因为开了几扇门,就平步青云了,门达觉得不称意,看着那个小内监,就可劲儿的想法儿磋磨。
周遭银作局的人都是敢怒不敢言,而那个小内监颤颤巍巍跪下来,他压了人一把,十一二岁的孩子瞬间就匍匐在他脚前,瑟瑟发抖的样子,让门达觉得无比畅意,仿佛他看见了曹吉祥跪在自己脚下。
但这个时候,却有人敢进来插话,门达把眉一横,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那人一身女官打扮,他从脑子里搜刮了一下,发现是个生面孔。
既是面生,又是个无权的女官,有何畏惧,门达冷笑道“那是要进献给陛下,价值千金的宝瓶,难道你想帮这个狗阉人还了”
他说着,还狠劲踩了踩脚下那单薄的脊背,那孩子承受不住这份重量,脸一下磕在地上,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