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敛着眼眉, 低头去看那被白珠剪了一半的金箔纸,才修出大致形状和几朵娇娆的花瓣,就已然有了初春中一支独艳的雏形。
因有了她的一双巧手, 平淡无奇的金箔纸就呈现出了如此鲜焕的芳华, 这是经她手一点点修剪出来的,从璞纯无暇到繁复多彩,是她一步步引导, 才赋予的生命。
纸是如此,人亦如此。
他抽出压在竹箩下的银剪子,捏起那张金箔纸,将它递给眼前人,抬头道“姐姐把这朵花剪完, 我就告诉姐姐。”
对于孩子莫名的请求, 方才她那严肃的态度似乎不堪一击, 无奈坐下, 接过银剪和纸,籍着窗下投进的那一片光带, 慢慢剪了起来。
这活计不算难,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朵栩栩如生的金箔花就成形了, 白珠哄着他道“这下可以说了吧。”
朱见深高兴接过了纸花, 将它仔细收集在自己从北三所带出的那只箱笼中,那份兴高采烈的劲儿,真是充满了孩子气。
待坐定了, 朱见深绞着衣角道“姐姐为什么觉得那不是实情”
白珠扶额道“你能瞒过太后,瞒过皇后,瞒过所有人, 但是瞒不过我。那门达是锦衣卫出身,功夫不浅,若他铁了心想杀你,你怎会有机会活命,退一万步来说,是他一时不防被你反杀,但你身上怎么可能一点伤也没有,这是其一。其二你平日里常与我说,文华殿的糕点都是小厨房单做的,吃着味道极好,你和李大人议事良久,定会腹中饥饿难耐,怎么会不用糕点,反而赏给下人其三,文华殿可是陛下常御的便殿,直到你践祚之前,才会摄事于此,虽说眼下陛下不大常用,但它名义上还是御殿,到底会是谁这般手眼通天,能在文华殿下毒。这种种漏洞异象,门达已死,也只有殿下你能给出一个真相了。”
朱见深慢吞吞道“姐姐好聪明这件事确实是我干的。”
腾地一下,白珠从座上起来,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但得知实情后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她压声道“你干的门达
不过是个锦衣卫千户,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朱见深点了点头,“是我干的,门达虽然不值一提,但他对姐姐在银作局出言不逊,就已经该死了,我这两日派人查了查锦衣卫的排班,得知门达每当日昳未时起,都会带领锦衣卫在昭德门一带巡视,便下定了主意,在宫人进奉的茶点中做了手脚,等那宫人一吃下去发作了,再佯装惊慌害怕,大喊有人毒害,召锦衣卫前来护驾,等我将门达单独骗进殿内后,再让他喝了有软筋散的茶,再在他倒下后,用他的刀了结了他。”
最后他还撇了撇嘴,捋起袖子道“其实我也有伤的”
白珠彻底愣住了,眼风瞟过他的胳膊,确有一道浅伤,但她现在已经顾不得去管这个,因为眼前这个孩子,似乎超出了她的想象。
下毒,嫁祸,杀人一系列行云流水的操作,虽算不上多么精湛完美,但她无法想象这是出自朱见深之手。
算起来从她穿过来到现在,已经和朱见深相处了两个月,不算很长,但凭借原身的记忆和上一世历史发展的轨迹,在白珠的印象中,朱见深怎么看都是一个不那么深沉可怕的人。
他专宠万贞儿的事迹家喻户晓,登基后又多有怠政,于是自然而然的,后人都有一个他痴情的印象。
仿佛痴情的男人,都自带了一种弱者的光环,朱见深在明朝那么多皇帝中,绝对不算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甚至因为他专宠万氏,任用汪直,导致西厂横恣,让明朝又更深近在了权宦的把持下。
他以后应该是个垂衣拱手,优柔中庸的皇帝,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若不是上一世朱见深隐藏的太深,那就是这一切的变动,都来自于白珠的出现。
白珠仔细想了想,上一世朱见深重册太子后,一样的依赖万贞儿,但原身没有选择去引导教好他,而是利用太子亲信这个优势,只图一己私利,后来和周皇贵妃走得极近,满心念着的都是想让周皇贵妃把钱皇后取而代之。
在这种情况下,朱见深也受了很大影响,一味的愚孝,孙太后提议让英宗改册皇后被驳回
后,朱见深还在周皇贵妃和万贞儿的怂恿下,不怕死的去向英宗再次进言,结果惹来了英宗勃然大怒,若不是李贤极力劝阻,英宗又死得突然,朱见深再犯两次这种错,这太子之位恐怕就保不住了。
就算朱见深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勉强保住了自己的太子之位,顺利继承正统,但他的心理上还是没有断奶,对万贞儿是听之任之,甚至为了万贞儿,废掉了自己的皇后吴氏。
在朱见深这个三观未定,一切都可以塑造的年纪,你永远无法知道,自己的一个小小举动,会对他产生多大的影响,或许当时只是觉得又是一个稀疏平常的一天,但等到幡然明悟时,再回过头来看,原来那一天其实是许多道的岔路口,你走了这条道,因此你的人生轨迹也会彻底改变。
朱见深见人不理他,便去拉她的手,那手骨节分明,手指又细又长,没有多少肉,甚至比他的手大过了一圈。
但他一扣上,就觉得安心极了,坦然笑了笑,细声道“其实还要多亏了李大人相助。”
这一句话,将白珠的思绪又拉了回来,她凝眉望着他,朱见深不必等问,自己就又娓娓道来了。
“门达该死,但也不能让他就这么平白无故死了,那毒总要有个起因,李大人便给我支了一招,不必用毒,只用巴豆粉,这场所谓的毒害就能大事化小,毕竟往深了查,容易露馅,再有巴豆粉此物不是什么难弄到的东西,领用登册审查的也不严,当日叫人去领时,报的是长春宫之名”
于是这毒害,就成了有人想要故意整治太子,而门达死都死了,行刺太子的原因无从追究,更何况又涉及到了内闱,英宗不可能再去大查彻查,去弄得满城风雨,颜面尽失。
这确实是个好计,得知了整件事都有李贤的参与和谋划,白珠也算是稍稍得到了慰藉,毕竟要是全部都出自朱见深之手,那么她会觉得毛骨悚然。
她终于抚了抚他手上的伤,颦眉道“宸妃虽然一直在撺掇陛下,想立德王为太子,但殿下何须这般剑走偏锋,慢慢与之斡旋便是,毕竟殿下才入主东宫,又无
大错,陛下不会轻易动你的。”
话是这么说,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套说辞在天家不管用,皇储之争向来是残酷冷血的,若是一味坐等防守,直等人兵临城下,那么也大势已去,趁着朱见深如今在朝臣皇帝心中,还是个人畜无害的孩子,又有被囚数年的愧疚,走这一步棋是最好的。
白珠清理伤口后又取来药,慢慢给他抹上,朱见深痛得龇牙咧嘴,几次想抽出手来,但手臂却被死死攥住,“别动这伤还新鲜着,上药肯定痛的。”
他真就不动了,静静看着白珠的脸,等上好药后,朱见深突然道“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人都臣服在姐姐脚下,再不敢轻慢毫分。”
白珠手下一滞,嘴上应付笑着我等那一天,等一转身,笑意却褪了下来。
这次的事情,一来是朱见深为了给她报仇,二来是要借机打压宸妃和德王,从大局层面上来说,后者比前者重要很多,给她报仇不过是顺带的事情。
但真的是这样吗如果白珠不知道后期朱见深对万贞儿的痴狂执迷,或许会相信,可她已经了然于心,两者究竟是谁主谁次,是打压宸妃之余顺便报仇,还是为了报仇而策划打压宸妃,她不能去细想。
出门后在廊下,她望望蓝澄澄的天和绵软软的云,白珠头一次感觉到了万贞儿任务的压力。
恐怕她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让原身名留青史,还要让自己在朱见深面前,全身而退。
太子遇刺的消息像一场风席卷了整个皇宫,又很快退去,不留一丝痕迹,除了经手的内里几人,其余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面上风平浪就静,仿佛这事从来都没发生过。
但这并不妨碍底下人开始揣摩着嚼舌根子,毕竟按规按矩做完手头上分例的事,有大把时间空闲着,议论是非就是那些内监宫女们最大的爱好。
太子是长子,虽不是嫡出,但皇后无所出,众多公主皇子又有哪个是嫡出的,再加上太子属实是倒霉,两岁临危受命,还在吃奶就被突然册为了太子,三四岁的光景就又被丢进了北
三所那鬼地方,虽是全须全尾出来了,但幼时到底不在陛下跟前长大,父子之情上总归是少了点什么。
而周皇贵妃的风光多数来源于她有个当太子的儿子,真论起圣恩宠眷来,比万宸妃逊了不少,周皇贵妃生了三个,可人家万宸妃却生了四个,虽说有个皇子没立住,但若论数量,那又是逊了一等。
德王聪颖伶俐,深得陛下喜欢,这是阖宫皆知的事情,他和太子又只差了不到半岁,难保万宸妃会有些活络的心思。
瞧,这不把手都伸到文华殿来了。
宫人们议论纷纷,长春宫一时成了众矢之的,很快周皇贵妃就怒气冲冲往长春宫去了一趟。
摔杯砸瓶,一阵叮铃咣当,好大的阵仗,万宸妃蒙受了这等冤屈,自然不会轻易咽下。
“皇贵妃这是要拆了我的长春宫么”
二人一道进宫,早先恩宠上又不分伯仲,素来都是针尖对麦芒的死对头,周皇贵妃也不留什么情面,指着人骂道“拆宫本宫不把你这个贱人给生吞活剥了,都算仁慈,好你个万素素,自己儿子没本事,就想法儿害我的儿子,我呸我告诉你,想要你儿子当太子,除非我死了”
万宸妃咬牙切齿道“你不要空口白牙在这里诬陷人,我几时害你儿子了,你有证据吗”
周皇贵妃冷笑道“你以为这事陛下替你瞒下了,我就不知道了那巴豆粉的领用记册上可记着你长春宫的名字呢还有那个锦衣卫,也是你安排的人吧,真没想到你这般狠辣,害人不成见事情败露,就派人想将我儿灭口,文华殿内你都敢如此行凶,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
万宸妃这两日已经够心烦了,莫名其妙背上了一个这么大的罪名,皇帝意味深长地点拨了她好几次,如今真是浑身上下长满嘴也说不清楚了。
她窝了一肚子的火气,自然不会示弱,登地一下起来道“巴豆粉又不是什么鹤顶红,谁都可以冒领,你凭什么言之凿凿认定是我干的”
周皇贵妃柳眉倒竖,“就算没有那册子,也只有你会做这种事”
二人你
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扭打在了一起,等白珠赶到,把两个人拉开以后,各自脸上都挂了彩,尤其是万宸妃,左脸上赫然几道被指甲抓破的红痕。
白珠叹了口气,看着衣鬓散乱的周皇贵妃,感叹道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
如果周氏够聪明,就该知道要去皇帝那里嘤咛哭诉,而不是来长春宫找茬,毕竟这事没有十足的证据,单凭一个记录也说明不了什么,而且皇帝袒护万宸妃,本来有意将这事揭过去,她这样闹,岂不是在打皇帝的脸。
再看看万宸妃脸上的伤,真是有理都变没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