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起先明显没太往心里去, 但碍着太子的面子,还是很愿意花点时间来听上一听,毕竟关起门来和太子聊了这么久, 该聊的都聊过了, 立时要走又显得过分绝情,有个由头多驻留些许时辰,也算是对太子的恩宠。
没法子, 他这位长子刚出生那两年自己是千疼万疼,可数年不见,人跟雨后春笋一样冒了这样高,倒看不出昔日玉雪可爱的模样,要他像对德王那样揽在怀里的疼, 是真做不到。
不论如何, 白珠是抓住了一个好时机, 她蹲了蹲身子, 慢慢道来“此次巴豆粉之事,是因为内廷领用管制不严, 尚膳监负责发放的宫人只以宫人上报为准,未加核实,可若是像其他严管之物一般, 都要层层查验, 需各宫大监敲定私印,那么大监们一天也不必做其他事了,只要搬个杌子坐在廊下敲印了。”
皇帝微微颔首, “正是这个理儿,光是一个尚膳监,它的库房就有上万种食材, 每日各宫来此领用的,不止有规定的膳食,还有加餐或点心,亦或是有小厨房的宫苑还会来分领食材,若是事事都要各宫大监来亲眼照看把关,那朕养了那么多人,还有何用。”
白珠一笑,“但据奴婢所知,自太祖以来,朝堂之上凡文武朝参官,锦衣卫当驾官等,在上任初期,都要领用一枚独属于自己的牙牌,牙牌上会刻有官职和此官员的名讳,凭此牙牌,大人们才能出入皇宫,以此面圣朝议。而各宫贵人娘娘们亦都有牙牌,便于亲信出入等等。各宫各苑的宫人们虽都有登记在册,但除了每日打交道经常相熟的,其余人哪里能记住,陛下何不效仿此招,给皇城的宫人,不论高低都配上一个类似于牙牌的宫令”
皇帝愣了一下,复又道“你是说每个宫人都配上牙牌”
白珠说是,“凡事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巴豆粉不重要,是何人想要加害殿下如今也没有必要再去追究了,但此事已经将内廷的一大弊端显露出来。恕奴婢说句僭越之言,其实
很多东西就算是有大监的私印盖章,也说明不了什么,陛下您想,要是有人将印窃去,盖在白纸上,下次若想领些什么,只需要在这张白纸上写好,照样可以瞒天过海,而那位大监勤勤恳恳做事,也许却会因此背负上一个罪名,何其无辜。这宫令上刻注好宫人所属的宫苑和姓名,每日佩于腰间,宫人们不论是去尚膳监领膳食,或是去太医院领药,亦或者是领月例、领分赏,都十分便宜,虽一时繁琐,但却是利于长久。”
皇帝喃喃道“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这话确实是实情。”
其实牙牌这种东西,就跟身份证差不多,最早在隋唐时期就已经有了雏形,不过那个时候不叫牙牌,而是叫鱼符,后来还有龟符、护符、麟符等等的称呼,左不过都是万变不离其宗。
到了明朝,朱元璋嫌那些符都是金银制成的,太麻烦太重了,索性换成了低调奢华有内涵的象牙,改了个名儿叫牙牌。
不过不论是符还是牌,毫无例外都秉承着附身鱼符者,以明贵贱,应召命的原理,还不属于身份证,别说寻常百姓了,就是皇宫里的宫人也没这个资格,顶多是专门负责采买,需要出入宫廷的那一小部分宫人,有一方木牌,但也只是作为一个出入证来用。
让整个皇宫的宫人全部拥有自己的牙牌,刻上宫苑和姓名,就等同于有了自己的身份证。
要说这事,其实也不难办,去司礼监将宫内所有登记在册的宫人资料拿过来,再跟内局商定好这宫令的样图,等做成后发散下去,也就成了。
皇帝思量了片刻,斟酌道“这提议是不错,但宫令怎么做,做完以后那些宫人会不会遵守,若是有遗漏缺失之处又该如何,绝不是将一批宫令做好分发,再不理会了那么简单,得要有人一直推进下去。”
白珠正打算接话,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朱见深却幽幽开口了,“司正既有这样的主意,儿臣以为她定有后法儿,父皇何不将此事全权派给她,做成了是功劳,做不成父皇再
罚便是。”
皇帝讶然道“万司正可她不是还要伺候你的吗”
朱见深温吞笑道“儿臣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再说这端敬殿有许多人,李少傅和詹事府及春坊都在呢。”
皇帝见他这么说了,自然没有异议,大手一挥,这事就算交代下去了。
所以白珠费尽口舌说了大半天,还不如朱见深随便一句话来得管用。后来将皇帝送出去以后,一背上门,朱见深就抱住了她的腰身。
十岁的孩子,做这个举动也不算多逾越,但问题在于朱见深有十岁的年纪,却有着十六七岁的个头,这一靠,正正好好靠在了那片柔软上。
白珠吓得一激灵,猛地推开人,往后退了好几步,朱见深被甩开了,只能眼巴巴看着她。
气氛有点尴尬,白珠故作轻松,囫囵道“殿下才跟陛下说不是小孩子了,怎的如今转身就要撒娇,这可不好。”
朱见深颇为委屈道“我帮姐姐揽来了权,姐姐不说谢我,却连抱也不肯让抱了。”
白珠沉默了,想了想这是她以后的顶头上司,还要靠他完成任务呢,咬咬牙将臂膀递过去,嘴里说着殿下往后可不能这样了。
朱见深高兴挽住了那条胳膊,袖管随着他的动作晃荡来晃荡去,“姐姐等着,往后我当皇帝了,就叫姐姐当着皇宫里最大的官儿。”
这话说出去是忌讳,毕竟皇帝正是三十而立的好时候,一天幸两三个嫔妃也依旧神采奕奕,但关起门来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皇宫里最大的官是什么呢,内廷的司礼监掌印外宫的锦衣卫指挥使可她是女子,注定了一样也沾不上边。
不过眼下能揽到权,就是好事。来日方长,原身的寿命还有三十余年,只要不出现上个任务中那种特殊事件,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够她慢慢来。
到了晚间,就传来了周皇贵妃被皇帝训斥的消息,不多么稀奇,毕竟周皇贵妃这么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生,而且生的孩子都很有福气,要是哪天她办出一件像样的事儿
,你反而会觉得这里头有幺蛾子。
朱见深和白珠得知后都是淡淡的,面对着面继续用饭,大多时候二人不像是主仆,却更像是亲姐弟,这份深厚的情谊,端敬殿的宫人都看在眼里。
听说周皇贵妃挨了训后,回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第二日这东宫也是不肯来了,关上门不知把万宸妃骂了多少遍。
一时皇帝把周皇贵妃和万宸妃都冷落了下来,一连大半月都不曾踏足过后宫,只闷在乐志斋中处理政务,众人原都稀奇皇帝改了性儿,结果没两天就突然册了位敬妃出来。
得知了这位敬妃的来历,众人这才了然于心,原来这敬妃姓刘,是朝中某位已故大臣的遗孀,因她亡夫曾有功德,所以也得了个六品安人的封号。
这位刘敬妃虽然已经嫁过人生过子,但三十多岁的年纪,依旧是个花作肚肠雪作肌肤的妙人,性情风流,体态婀娜,一次进中宫面见请安的机会,和皇帝不知怎的遇上了,二人真是干柴烈火,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一两日的功夫,皇帝就替她安排了暴毙,偷梁换柱以宫女的身份接进宫来,安排在乐志斋,自己又沉溺于温柔乡中流连忘返。
但这事瞒得过外头的人,可瞒不了宫里,刘敬妃往前可是进宫拜见过皇后的,再想想她比皇帝还大上六七岁,谁得知了不道一声荒唐。
终究是暗地里的牢骚,明面上谁敢说皇帝的不是,该奉承该巴结的,一样不落下。
后宫里争宠的风云诡谲,还渗透不到白珠这边,她这厢得了权,当即往司礼监去了,将阖宫的宫人名册一一整理出来,再着手绘制宫令的图样。
拿着图样,她又一次到了银作局。
刘掌印点头哈腰地跟在白珠身后,“大人可算来了,奴才早先得了信儿,一直在这儿等着大人示下呢”
有权就是不一样,上回见这掌印,还是自称为我,眼下就成了奴才,以示尊卑,不过也是,谁叫白珠破了女官无权这个例儿呢。
白珠倒是很谦和的模样,拿出图样交给他,“掌印瞧瞧
,可有什么不妥之处,若有咱们再改。”
刘掌印眼风扫过,忙拍着胸脯下保证道“都妥大人只管宽心,咱们银作局旁的不说,这制牌令的手艺真没的说,眼下那些大人们身上的牙牌,哪个不是出自银作局之手”
“啧,刘掌印也不怕风大闪到舌头。”
一道又尖又细的典型公鸭嗓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白珠颦了颦眉,转头见门下进来了一个瘦高太监。
光瞧这一身打扮,应当还是个品阶不小的太监,他虚拢了拢手对白珠道“司正大人将这宫令交给银作局,倒不如交给我们御用监,银作局虽然承办了官员牙牌,但到底还是专做造金银器饰的,且这两年牙牌做的是一年不如一年,惹得那些大人们都开始怀疑内廷御供的手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