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缕幽暗的月光透了进来, 打照在眼前人的脸上,段兆立时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声。
他甩开人,爬到了床角里头, 指着人颤颤巍巍道“你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那人慢慢站了起来, 如孩童般丁点高的阴影笼罩在他眼前,对半撕开的嘴唇再也缝合不住了,只能半挂在脸上, 。
她的嗓子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语调根本不成形,段兆这才想起来,是他拔了她的舌头。
两年前,他觊觎和龙城的财富, 忍气吞声娶了和龙城主那三寸丁的女儿, 但他这样的英伟男子, 合该配佳人, 怎么会甘心跟一个三寸丁共度余生,于是他就起了杀心, 却没想到此事很快败露,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几乎屠尽了整个和龙城。
至于那个三寸丁, 身材矮小也就罢了, 样貌也极其平庸,段兆对着她那两张脸两年,都快看吐了, 却又不得不隐忍着,事成后那三寸丁对自己出言不逊,他一时气急, 拔了她的舌头,割了她的脸,将她扔在廖无人烟的荒山里,任由其自生自灭。
他原以为她已经死了,可如今人又好好在他面前,莫不是鬼魂来索命了
段兆抱住头,号丧求饶道“箐箐,咱们一夜夫妻百夜恩,你就饶了我吧我我一定去找回你的尸骨,给你做法事,超度,烧纸钱我求求你,你都死了,你就赶紧放过我吧”
箐箐是她的闺名,她自幼生长在和龙城中,母亲早亡,唯有父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对她百般呵护,教她骑马射箭,也教她琴棋书画。
她的爹娘都不矮,可生出来了个她却是个三寸丁,她在其他人眼里是异类,听到那些人私底下对自己的嘲弄,箐箐只能抱膝蜷缩在角落里哭泣。
她生性软弱,自卑又敏感,不敢同那些人争执,每当这个时候父亲都会出现,温柔抚慰着她,说我一定会给我家箐箐,寻一门天下最好的亲事。
后来父亲以全部身家为嫁妆,真的为她寻觅了一位佳婿,是白狼城城主之子,同他门当户对。
箐箐第一回
看到段兆,就被他的风流蕴藉给吸引住了,俊朗的容貌,高大的身形,会同他插花品茗,也会与她携手郊游。
她以为老天眷顾,终于补偿了这么多年来她遭受的非议和痛苦,可好景不长,段兆的狼子野心渐渐就暴露在了眼前。
箐箐很伤心,她无法忍受枕边人对自己的欺骗,当着爹爹的面戳穿了这个小人,却没想到因此,为和龙城召来了灭顶之灾。
后来她毁了容,断了舌,若不是舅舅及时赶到,她这条命也没有了,这些时日以来,她的心中激荡着滔天的怨恨,真的再见到了他,她是真想一刀一刀活刮了他。
箐箐拿出怀里珍藏的那对龙凤玉佩,那是父亲大婚之日赠予他们的贺礼,眼里的恨意将姚溢满出来了。
她拿着刀,横在段兆脖子上,冰凉的寒意席卷了段兆全身,他抖如筛糠,甚至溺了裤子。
他明白箐箐的意思,那是要他给她父亲偿命。
求生的欲望让段兆这个时候来不及思考其他,他匍匐在床上,哭着认错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杀了你爹爹,屠了和龙城我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求你放过我,放过我吧”
他说着朝自己脸上掌掴起来,清脆的巴掌声响彻整个卧室,四周骤然亮堂了起来,在帘外看了这场戏的兰陵王和白珠,也终于走了进来。
段兆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望了望兀自起来,跟在白珠身后的箐箐,又看到了一脸阴沉的兰陵王,才明白这都是一场阴谋。
前因后果他已经听白珠说了一遍,当时是很不敢相信的,可在外头听到现在,那些话都是真真实实从段兆口中说出来的,抵赖不得。
没想到出将入相,一生戎马的乐陵郡公,子孙中竟出了这样一个混账东西,屠城和龙城里那都是北齐的子民啊
兰陵王质问他道“和龙城的事情是你做的,那剩下的百姓呢”
段兆面色煞白,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在在铸池那边关着”相比于兰陵王的问罪,他更怕箐箐现在就向他索命,跌跌
撞撞爬起来,“我带王爷去”
可是还不等他下床,箐箐就将他重新扔了回去,她捡起脚踏前的那对簪钗,插在自己头上,咯咯朝他笑着,似乎是在说什么。
白珠睨人道“少城主,她是在问你,她美不美。”
美段兆惊恐地瞪大了双眼,面对那样一张脸,他不吐出来就已经是极力克制了。
兰陵王才不管他的死活,举步迈了出去,找个人带路往铸池去了。
白珠跟着出去,丝毫不理会身后凄厉的叫声,兰陵王道“别让段兆现在就死了,这事儿还得禀报给陛下。”
白珠说放心吧,“箐箐有分寸,她就是和他叙叙前缘。”说罢露出笑容,“王爷,这戏好不好看”
“不好看。”兰陵王皱着眉头,“人心之险恶,真是令人发指。你也是,段兆那样的人,你何必自己同他周旋,往后可不许再这样轻贱自己了。”
在兰陵王心里,一直把这孩子当成小姑娘,其实在这乱世里,白珠刚开始就能遇到兰陵王夫妇这样罕见的好人,无亲无故,却对她视如亲人,真是不错的运道。
白珠嗳了声,“我记下了。”
不论哪个平行世界里,她总能寻得一点人间温情,赵姬里的嬴政,万贞儿里的朱见深,还有如今冯小怜里的兰陵王夫妇。白珠时常在想,这世间命运多舛,谁都过得不尽如人意,但有人因此为恶,有人却仍旧为善,究其根底,还是各花入各眼,受了磨难,你是选择对一点身边的温情和善良倍加珍惜,还是自此陷入暴戾和仇怨,扭曲了性情,随那恶人作恶,发泄心中不满,端看自己的选择罢了。
白狼城的铸池极大,这儿原是营州这一带官造器坊的其中一个点,但是如今早段兆私有的产物,这里不仅仅打造一些器具装饰,更是他铸造兵刃盔甲的地方,但他铸造出来的兵甲并不是用拿来自用,而是倒卖给他国。
如此庞大的铸池,运作起来耗费的劳力不计其数,兰陵王和白珠过去时,看着那些瘦骨嶙峋的劳民,个个目光呆滞,身上更是伤痕累累,而旁边的监工见到人
来,知道事情不妙,悉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这可都是他北齐的子民啊兰陵王暗自捏紧了拳头,抄起鞭子狠狠抽在了其中一个监工身上,那监工惨叫一声,险些昏死了过去。
“那些和龙城的百姓们,都在哪里”
监工趴在地上,哆嗦道“有些有些已经死了,有些还在这里干活,还还有些不听话的,都关到地牢里去了”
啪地一声,又是一鞭子下去,那监工凄声叫唤着,最后两眼一翻,彻底晕死了过去。
段兆对于这些劳工,自然是如同猪狗一般对待,才一进地牢,浓烈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两旁铁栏里的人见到他们来了,都是哭喊咒骂,李克叱责道“这是从邺城来的兰陵王殿下,是来救你们的不许骂人”
兰陵王却摆手拦住了他,叹气道“随他们去吧,去找钥匙把这些百姓放出来,好生安顿,我晚些自会写一份奏呈,加急送回邺城。”
他们正准备离开时,突然有个披头散发的人冲到铁栏前,惊喜叫道“冯姑娘,冯姑娘”
白珠疑惑转头,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熟,但在这光线昏暗的地牢里,她不大能看清人,不过她还是凑过去道“我们认识吗”
那人将覆盖在脸上的头发撩拨来,终于露出了一张脸来,“是我啊,郑闻,咱们在清水镇见过的,你当时还赠了我一包银子,冯姑娘难道不记得了”
白珠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不过阔别多日,好好的文弱书生竟然落到这里来了,她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这儿不是段兆关押和龙城百姓的地方么,郑公子怎么到这儿来的了”
郑闻神色寂寥,“说来话长”他拽下横在额前,阻挡视线的一根稻草,颓然道“还记得我同冯姑娘说过要来这白狼城,但是却有难言之隐么其实我是来白狼城寻姑姑和姑父的,他们原是和龙城的人,但是我听人说和龙城遇难,又有流言说白狼城的少城主段兆抓了不少和龙城的百姓,所以便千里迢迢来到白狼城,想向段兆要回他们,没想到
”
后来的事情不必言说,一个没钱没势的穷书生,哪里斗得过地头蛇段兆,能留下这条命,全须全尾的就不错了。
白珠这下总算明白了他当初为什么说是难言之隐,段家家大业大,段兆又是一手遮天,他不是不能说,实在是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