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走上二楼,就看到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正在看画。旁边的凳子上坐着一个是六七岁的少女,百无聊赖的样子。
北川景子看到老人,吃了一惊,“啊”了一声,随即站起来,快步走过来,恭恭敬敬地道:“山田先生,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说着她感觉从包里取出一支笔,一个笔递给老人,激动地道:“你是我爸爸妈妈,也是我的偶像,我是看着您的电影长大的!能给我签个名吗?”
老人给北川景子签好名,把笔和本还给她,看了一眼张然,道:“你朋友很喜欢黑泽明的画呢!”
北川景子道:“他是中国来的张然先生,他是导演,特别崇拜黑泽明。”
老人跟很多中国导演关系不错,听到张然是中国导演就走了过去,站在张然旁边也看起墙上的画来。
眼前这幅画是《影武者》的故事板,画上表现的是故事末尾,武田家的骑兵军队向着敌人英勇无畏的冲锋,但一次面对的是织田家的火枪。骑兵冲锋一次比一次迅烈,火枪回应一次比一次响亮。最终风林火山旗倒下,武田败北。黑泽明表现的就是武田家的骑兵开始冲锋这一瞬间的情形,色彩鲜艳,透着强烈的悲壮感,带有极强的视觉和情感冲击力。
两人并肩站在画前看了四五分钟,老人颇为感慨地道:“面对历史大潮无法扭转的无奈感特别强烈,黑泽明导演真是个厉害的人!”随即对着张然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张然回会过神来,打量了老人一眼,头发花白,戴着茶色眼镜,似乎再哪里见过。不过张然也没多想,看着眼前的画道:“用色我很喜欢,层次感空间感非常强,强烈的色彩,和旋转的线条表现出强烈的情绪和视觉冲击,但调子很冷,让人感到绝望!”
老人心里暗暗点头,这年轻人很厉害,是真看明白了黑泽明的画。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他是个悲观主义者,但他的电影向来并不悲观,只有《影武者》是个例外,拍得很绝望!你是懂画的,你对他的画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张然想了一下,道:“我觉得光线对表现情绪很重要,如果是我来画的话,我会增加对光线的描绘,那种带着一点儿氤氲气的光线,这样我觉得会更有质感。其实黑泽明十分擅长运用光线,之所以没有画出来,大概因为是故事板,没有这么处理吧!”
老人仔细的思考着张然的话,然后摇了摇头,道:“这样处理太过形式化了,仪式感太重,我不太喜欢这样的画面,我喜欢更加自然的绘画,喜欢日本的传统绘画。不过要是黑泽明还在的话,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其实张然并不追求仪式感,他追求的是画面感,这跟原本他学美术有关。不过艺术是没有定式的,不管电影,还是美术,每个人看都会有不同的想法。这不是对不对的问题,只是个人的喜好问题。
北川景子看着两人,有些想不通,两个人明明都是导演,怎么一直讲画画,应该讲电影才对啊?
两人对着画各抒己见谈了十多分钟,张然对眼前这个老人的见解十分佩服,面带微笑的说道:“我叫张然,是个导演,特别喜欢黑泽明导演的电影。这次到东京来参加电影节,就顺便来黑泽明导演的故居看看!不知道你是?”
老人笑着道:“这么年轻就入围东京电影节,真了不起。我是山田洋次,也是导演。”
张然听到山田洋次吃了一惊,山田洋次是日本的国民导演,相当于冯小钢在中国的地位,而且要比冯小钢厉害很多。
山田洋次在日本影响最大的电影是《寅次郎的故事》,共48集的《寅次郎的故事》是影史上最长寿的喜剧系列电影,《寅次郎的故事》通常都在盂兰盆节和正月初一上映两部,在日本风靡一时,受到日本观众广泛共鸣和欢迎。全家一起到影院看《寅次郎的故事》,一度成为日本人辞旧迎新的重要内容。直到1996年寅次郎的扮演者渥美清的离世,《寅次郎的故事》才不得不在感伤中宣布终结。
上世纪八十年代,山田洋次的《远山的呼唤》和《幸福的黄手帕》引进中国,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成为张然父母他们那一代人的记忆符号。
不过张然觉得有些奇怪,像山田洋次这种地位的导演怎么会到黑泽明故居来:“山田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山田洋次解释道:“我也非常崇拜黑泽明导演,以前受过他很多恩惠,他对我讲过很多武士的东西,讲过该怎么拍武士片。现在我的武士片要上映了,过来对他说说。”
张然有些意外,山田洋次的电影风格明显是接近小津的,没想到他崇拜黑泽明。他觉得山田洋次即将上映的武士片应该是《黄昏清兵卫》,一个平常都是拍家庭生活的导演,拍武士片,而且拍得那么好,实在厉害。不由道:“很多导演都是巅峰期一过,后面的作品就大失水准,山田先生的高水准保持了几十年,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拍摄高质量的电影,让更多的人去欣赏,是我的理想,我也一直这样要求自己。可是要实现理想很多时候需要依靠时代对于文化的需求,当年黑泽明导演拍摄了《七武士》,那是1954年的票房之王,是艺术与商业最完美的结合。现在的日本情况远不如当年乐观,不过我始终相信只要电影好一定会受欢迎的。作为电影人,我们只能去不停去寻找更好的故事。”
张然点了点头:“观众的口味变化很快的,你有考虑过观众的口味吗?”
山田洋次语气悠然:“其实想那么多再来拍电影并不是一件好事,应该打消这样的顾虑。我拍的电影是我想看的,我喜欢并接受,就可以了。如果最后年轻人不喜欢或者没有迎合潮流的口味,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张然颇为感慨:“我就不行,要考虑很多,要考虑票房,考虑观众的接受度,我倒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像你这样,只是安安心心的拍好自己喜欢的电影就行!”
山田洋次道:“电影本来就是妥协的艺术,尤其是商业电影,作出牺牲是必然的。关键是要把握住自己的初心,每个导演一生只拍一部电影,他所有的作品只是对处1女作的模仿和改良,所以你清楚自己最想最希望传达的东西是什么,传达给观众就行了。”
张然听到这话一怔,山田洋次这话是说,一个导演不管他再怎么改变自己拍摄的电影的题材和和内容,在电影中贯彻始终的思想都是不变的。王家卫就说过,连续拍了五部戏下来后发现,自己一直在向大家说的,无非就是电影里所表现的一种拒绝,还有害怕被拒绝和被拒绝之后的一系列反应,在选择记忆还是逃避的反应。
电影可能范围很广,题材可能千差万别,表现手法也可以不同,故事更是完全不同,但电影的精神内核是相同的。王家卫的电影都在讲拒绝与被拒绝,伍迪艾伦讽刺了一辈子知识分子,希区柯克拍了一辈子焦虑与恐惧,黑泽明则一生都在讲义理和生存。
电影是商品,但绝对不仅仅是商品,否则也不会被称为第七艺术。迈克尔贝的电影该有的都有,故事完整,情节紧凑,场面也很壮观,票房更是惊人。看得时候大家都觉得很刺激,可是看完却没有多少让人值得回味的东西,看完也就完了。好电影是有思想的,就像一个人是灵魂的,不然就是行尸走肉。
张然拍《爆裂鼓手》倒是考虑过这个问题,其他时候并没有多想。没有多少导演一开始就想着往电影里塞思想,电影的思想往往是自然的流露,是导演内心的投影。
不过,张然却明白自己想表达的是什么。《爆裂鼓手》在学校试映的时候,黄垒跟张然开玩笑,你两部电影结局都不够艺术,太光明了。那时张然就意识到自己想向观众说的是什么了。
张然笑着,道:“其实我跟山田先生的看法是一样的,想讲一个好故事,而好故事在我看来最重要是它能否正接地到你的心灵,能够打动你自己。我喜欢悲剧命运里的积极者,他们的价值观从来不会被现实的社会污染,哪怕最终的结局是悲剧,但始终维护着希望。如果一定要传达点什么的话,我希望能让观众看到希望,看完之后有乐观的情绪,哪怕电影本身是悲剧。我不喜欢太过绝望的电影,我相信正是因为有了希望正义才能击败邪恶,人类才得以生存!”
山田洋次见过不少年轻导演,有些人目空一切,谁的东西都看不上;而有些又盲目崇拜,缺乏自己的思想。像张然这样既能学习别人,又有自己思想的导演实在太少了。而这些人无一例外,后来都成了优秀的导演。因此,他对张然的电影颇感兴趣:“你的电影什么时候首映?如果有时间的话,我想去看看!”
张然本来就有邀请山田洋次出席自己电影首映的打算,能请到他出席自己电影的首映,对不管对张然来说,还是对电影来说都是非常荣幸的事。这可是大师级的人物!
此刻,听到山田洋次这么说,张然赶紧从包里取出一张《爆裂鼓手》的邀请函:“这是电影首映的邀请函,3号下午首映,欢迎山田先生到时候出席首映!”
在电影节要出席首映就必须拿到邀请函,否则哪怕你是大明星也会被拒绝。电影首映除了官方会发放一些邀请函,邀请明星助兴外,电影的制片人也向电影节官方申请一些邀请函,以便邀请自然认识的人到场。
作为《爆裂鼓手》的制片人,张然自然也申请了邀请函。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发出去十多张,给包括《天上的恋人》在内的几个华人剧组发了邀请函,刚才在电车上,还给了北川景子一张。
山田洋次接过邀请函,看看上面的时间,点头道:“我对你的电影非常感兴趣,一定会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