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走进这家古琴老店没有惊起一丝波澜。他太年轻,年轻得过分,与这里扑面而来的古朴与典雅总觉得有几分不搭界。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站起身对着江山笑了笑,却未答话,也没急着上前招呼。有些客人只要一打眼就知道他的见识和斤两了,她愿意站起来笑一笑已经很给江山面子了,因为在她看来这一位十有八九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连业余爱好者都算不上。柜台后面的一个中年人身穿青布长衫,左手托着一个擦得锃亮的紫砂壶,正在聚精会神的看一卷古谱,每看到精彩之处便将右手在空中略作弹拨弄弦之势,看似沉醉其中,怡然自得。他甚至没有抬头看这位客人,以他几十年的功力,能从一个人的脚步、气场、辨别出买家的分量。现在的江山还入不了他的法眼。
江山在厅堂里伫立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气,看那个样子似乎要将这百年老店的精气神都吸到肚子里似的。仅店里这一水的明式家具黄花紫檀就已经价值连城了,更有那满墙的名人字画,满屋子的金鼎玉器更是亮瞎人的眼。围着大厅错落布下十几条案,上铺黄缎金帛,供着十几张瑶琴。每个条案上每把古琴前都有一鼎香炉供奉,一方玉石瑞兽守护。
懂得滋养古琴神韵的人,一定懂得古琴的灵性。江山心中大喜,这一次自己还真来对地方了!
江山怀着激动的心情,恭恭敬敬屏气凝神一一看过来,竟然大失所望。
“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啊……”江山不禁叹了一口气,弄得这么玄玄乎乎的,我当是有多么好的宝贝呢。现在倒好,白高兴了。
江山的声音虽然不大,可是跟在他身后的女孩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下来。她不是愿意跟着他,而是怕他不知深浅动手乱摸,把这些珍贵的宝贝弄坏了。可是他竟然如此贬低她们家的琴,如果不是开门做生意见多了不着调的各色人物,以她的脾气早就一脚照着他的屁股踹过去了!
“你到底懂不懂啊,不懂的话,赶紧出去凉快凉快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少女已经不耐烦的准备往外轰人了。
江山微微一笑,不急不恼,“贵行古韵古香,架势十足,可惜却没什么好东西啊……那张琴铭款含糊,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那张琴有重修的痕迹,且手法工艺和古法相去甚远……那张琴的断纹并非天然所成,而是人为做旧……”江山从小在神医秦沛身边长大,秦沛对古玩名器的挑剔程度简直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所以江山耳濡目染,眼界自然也就超出常人十万八千里。
“你……”女孩的脸色腾地一下变得通红,从来都是她数落别人,没想到今天被这个小子一番抢白说得她哑口无言,论起品鉴古玩的功夫,她还没入门呢!
啪……柜台后面的中年人将手中的琴谱轻轻合上,一双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这个不可思议的年轻人,眼中略有几分错愕。即使来人再增加个几十岁的年纪,能说出这番话的也算是凤毛麟角目光如炬了。可是这样一针见血的话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这位公子,请留步……”中年人将手里的紫砂壶放下,将一方雪白的方巾沾了沾手,脸上挂起职业的笑容,从柜台后面紧走几步,迎了出来。
“刚才老朽沉迷古谱之中,怠慢了贵客,还请恕罪啊……哈哈……”中年人对着江山拱了拱手,“芷兰,到后面把我刚炒好的龙井沏一壶过来,我和这位公子请教请教……”
“您言重了,我只是信口一说而已,何谈请教……”江山笑了笑。
“不然,是不是有缘人,一句话足矣……”中年人有心要试试江山的深浅,既然他把这里批得一无是处,总不能让他说走就走了。
芷兰虽然心中不快,但是见一向桀骜不羁的龙伯对着她连使了几个眼色,心里知道这个年轻人不是寻常人物,还是嘟着嘴到后面沏茶去了。
龙伯将江山让到一把太师椅上坐好,陪着他寒暄几句,待芷兰送上茶来,各自举杯抿了一口才慢慢渐入正题。
“刚才听闻公子几句评点,可谓见识广博,眼光独到……恕老朽冒昧问一句,不知公子府上何处……”
江山见人家跟自己客套也不好意思绷着,急忙欠身拱手,“晚辈江山,自昆仑而来……”
“哦,您不是本地人……怪不得眼生……”龙伯点了点头,心中暗自寻了一遍,在他的记忆里昆仑之地并没有什么江姓的名门望族,更没有和古琴有关的名家雅士。
“不知江公子此来是走走看看,还是想寻一张好琴回去……”龙伯试探道。
“久闻贵行在京城的名号,所以慕名而来,想看看贵行传说中的镇店之宝,如果能遇到中意的最好……”江山现在一文不名心里没谱,古玩这种东西又不能直白的问价,所以此时此刻也只好打肿脸充胖子,先探探人家的底细再说。
“哦……”龙伯点头,微微一笑,“江公子这么一说,我也就释怀了。其实您眼前这些琴也并非一无是处,虽偶有款识残缺、补救重修之虞,不过大多都是明清极品。以现在的行情而论,少则几十万,多则数百万……您也知道买卖行这种地方四方来客,众买家财力有薄厚,见识有高低,收藏有偏好……您看不上的东西在别人眼中未必不好……”龙伯对江山刚才对本店藏品的奚落依然耿耿于怀,话里话外的往回找补。
“嗯……这个自然……”江山也明白人家什么意思。这明显是自己说人家的东西不好,人家不乐意了。
“至于断纹一说,江公子应该知道琴不到500年不断吧……”龙伯傲慢的挑了挑眼角。古玩行里面学几句术语大家都会,可以要知道这深处的奥妙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什么叫真学问,什么叫假行家,一试便知。
“嗯……”江山点了点头,“木质漆底不同,自然风化的程度不同,弹奏的时间长短不同,震动的频率次数不同,出现断纹的时间会稍有差异。不过500年之说倒是比较贴切……”
龙伯的眼睛里精光一闪,显然,江山的回答有些出乎他的预料。而且这小子的淡定和从容是最令人发毛的,看起来绝对是见过世面的!
“是啊,这厅里的琴绝大多数不到500岁,自然难寻所谓的断纹,即使那两把明代古琴也只是刚刚断纹初绽而已……如遇到所谓梅花断、牛毛断之类已是千年以上的极品……这价格吗,自然也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龙伯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子深不可测,“不知江公子府上的藏品之中,有没有断纹精致的……”他不露痕迹的绕着圈子探江山的底。这些话看似不经意,却能把江山的见识、品味、财力、喜好等等摸个八九不离十。
江山皱了皱眉头,扳起了手指,“一张蛇腹断送人了,一张冰裂断弦崩了……现在应该还有……一张冰裂断,两张龟纹断……一张凤凰涅槃……”江山分明是拿秦沛收藏的珍品当自己家东西了。秦沛本来就是视琴如命的脾气,手里的收藏多是旷世极品。那张蛇腹断送给了江南医王沈醉,当做收沈震为徒的回礼。那张凤凰涅槃冠绝天下,留着给秦婉儿做嫁妆。平日里秦沛就用冰裂断和龟纹断,以神养琴,增加琴的灵性。江山在下山之前弄断的正是一张价值连城的冰裂断。
当啷一声,龙伯手中的茶杯盖落在手边的小几之上失魂落魄的打着转儿,他瞪着一双眼睛,张大了嘴,直勾勾地看着江山,半晌无语。
能形成如此精妙断纹的古琴至少也得是千年以上的极品,一张冰裂断在拍卖行卖出几千万易如反掌,如遇到年代久远,品相出众,音韵浑厚古朴的宝贝,成交价更是直逼亿元。怎么,人家竟然有两张冰裂断,两张龟纹断,还有传说中的万琴之王凤凰涅槃!怎不让龙伯目瞪口呆!
您家里有这好东西,还到我们这儿挑三挑四的,您这不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儿逗我们玩呢嘛!以龙伯的见识和眼力可以断定这小子绝不是信口雌黄,且不说人家那个闲庭信步云淡风轻的气势,就说所谓“凤凰涅槃”这几个字,在这个圈子里有几个人能说得出这个名目的!
“不知道能不能请出贵行的镇店之宝,让我开开眼……”江山笑道。
龙伯尴尬的一笑,“这个,就怕您瞧不上眼啊……”
江山摆了摆手,“所谓收藏之好皆在一个缘字,有缘的千金不贵,无缘的半文不求……只求一见而已……”
“那好,江公子,您稍待片刻……我去准备准备……”龙伯急匆匆站起身来,冲着江山拱了拱手,撩起衣襟直向楼梯上奔去。
不多时,龙伯去而复返。“江公子,咱们楼上叙话?”
“好……”江山点头。大厅这种地方专门接待那些不入流的人物,真正的大人物大买家自有更高级的待遇。
上得楼来,一方古朴典雅的琴室之中早已摆好了一张瑶琴,桐木所制,琴长3尺6寸5分,象征一年的365天。琴面拱弧圆满琴底方正稳重,正应“天圆地方”之说。十三徵位以金玉装饰极为考究,七弦排开如长虹抱月美轮美奂。
一个古典美人端坐琴旁,锦袍团绣,面如美月,正是所谓验琴的琴师。
“这位是江公子,这位是师师,名震京城的琴师……师师姑娘每个月只来两天,在小店坐镇,江公子今天您算来着了!”龙伯兴致勃勃的介绍道。
“这款松石间意堪称本店镇店之宝,是北宋名师所制,上有苏东坡的铭款题跋,相信是苏大学士的心爱之物……这张琴的保存极为精细,可谓完好无缺……唯一稍有遗憾的地方就是……弹奏较少,琴音回涩,断纹未开……”师师显然已经听龙伯交代清了原委,知道遇到了行家,索性也不啰嗦直奔主题。
“琴音通神,需要精气滋养,越是好琴越通灵性,对主人的琴技也越挑剔……”江山点头,这是师父说的,他只是拿来唬人而已。
“嗯……这也正是没有人敢拿这张琴轻易弄弦的原因……”师师点头,这是真正的行家才说得出的话,即使是她,也对自己能不能驾驭这张琴没有十足的把握。
“不知道江公子和这张琴有没有眼缘……”龙伯看江山那里看得丝丝入扣,心中暗喜。
江山觉得这张琴还不错,可是和师父那张的神韵和灵气比起来却遥不可及,不过好歹也算形似,索性先问了价,心里有个准备。
“琴是好琴……这样吧,您先说个数我听听……”江山说道。
龙伯和师师对视一眼,缓缓伸出四根手指。
这是多少啊?神神叨叨的!江山碍于脸面不好意思傻乎乎的问,不过联想到外面那些明清的货色都能卖到几百万,那么这张琴怎么也得是以千万起价的,那就是说……四千万?!
江山不禁好一阵肝儿颤。这得攒多少年的钱才能买得起啊!昨天晚上他厚着脸皮问了问柳嫣然的月收入,大概连工资带奖金有两万多的样子。就按这个江山想都不敢想的标准算,一年就算收入25万,十年250万,一百年2500万……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看着江山满心纠结的样子,龙伯心中一动。看着没,瞧这意思,这位爷心动了!到底是年轻人啊,还没还价呢,自己的脸上就露出焦急来了。嘿嘿,这回啊,我干脆咬住价码不松口了!
“您是收藏大家,您也知道这个数已经是底限了……所谓货卖与识家,遇到不识货的,咱千金不卖,遇到像您这样的大家,咱一分钱也不敢多要不是……”龙伯陪着笑脸,拼命地忽悠着。
“要不,您听听这琴音,再斟酌斟酌……”龙伯向师师使了一个眼色。
瑶琴美人,珠联璧合,龙伯下定决心要把这一刀宰得无比和谐而完美
师师将手在一个盛满花瓣的瓷盘中润湿了如雪的肌肤,又点燃一柱龙涎香供在琴边的方鼎之内,十指在琴弦之上轻轻拂过,便有无数曼妙之音跃然而出……
一曲《高山流水》奏罢良久,余音绕梁久久不散,琴音清淳明澈,师师姑娘琴技惊人,两者相得益彰,听得江山如醉如痴。
“可不可以让我……试试……”性情所至,脱口而出,江山也被自己突然冒出的一句话吓了一跳,脸上微微有点儿泛红。在昆仑山上,他只有听琴的份儿,哪有抚琴的机会!那么好的琴,师父是绝对舍不得让他叮叮咚咚弹棉花的。他只能将师父的指法牢牢记住心中,在虚无之间幻想自己弹出的玄妙之音。
龙伯大喜,“好啊,好啊,江公子亲抚一曲,我们洗耳恭听……”这显然是套牢的节奏啊!叫价四千万的古琴,你摸也摸了,弹也弹了。要说不买,你好意思吗?
师师抬起一双美眸,上下打量了一番江山。一般来说,在她展现过自己的琴艺之后,很少有人敢主动出来献丑的。她下意识的看了看江山的手,眉头一皱,这双手怎么看也不像是弹琴的手吧!
师师有些不太情愿的和江山换了位置。如果这张琴是自己的,她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让别人碰的。
江山凝神闭气,心神如一,指尖和琴弦微微相触的刹那,心里蓦然涌出说不尽的感慨与狂喜……
琴音一起,师师的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世界都停顿了……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师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欣欣然坠入一片绝美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