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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亲耳听到他说出“马贼”这两个字的人,简若宁是第二个。

    第一个人,叫肖子龙,而那年,骆必达十二岁。

    他们会认识,是因为一枚硬币。那是个物价尚未飞涨、通货也没膨胀的年代,骆必达只是一个中预班男生,连小队长的职务都不曾接手,成绩和相貌一样默默无闻,每天坐公交车上下学很少迟到。

    然后在一个星期四下午,他发起低烧,班主任摸过他的额头,便准了假让他回家。因为原来的路段在挖路铺煤气管,只能走另一条路线去车站。经过臭河浜边上那条小马路时,他便看到了那几个男生,年纪只比自己大三四岁,其中两个穿着职校的校服,有一个甚至头发染着颜色,但不管是倚着路灯的还是坐在马路沿上的,手边或身边都有一辆自行车。

    那时常有街头少年抢劫学生的事件,骆必达也在学校里看到到过脸上留着烟疤或者嘴角带着淤青的受害者们无言的证词,便一心想要快点离开,但目光却不由被那群人发出的喝彩所吸引过去。

    那是两辆自行车,在午后空旷的小马路中央几乎并肩而驰。在他们前方五米处有两个故意摆着的矿泉水瓶子,间隔三米。在边上几个男生的怪叫声中,两个骑车人同时将车把猛地往左侧斜拉下去,人却向右弯下腰,脊柱弓如捕食的猫,然后张开手臂,在车子疾驰而过的瞬间各自捏住瓶子头部将它拿起来。

    边上观众们的大呼小叫没有因为这个回合较量的结束而平息。左边的那个骑手灵巧的调了个头又骑回他们面前,将手里的空瓶子扔给众人,声音嘹亮的问道:这句平手,再来个小点的!

    话音刚落,就有人举着个空的啤酒易拉罐走过来摆在原先放矿泉水瓶子的地方。

    易拉罐只有一个,所以这次分先后。

    刚才右边的那个骑手离罐子得最远,由他先来。因为这群人都明白,弯身捞东西的时候,车子最好是在滑行状态下,双脚不用力,人车间的力量方向最简单,也就最容易保持平衡,所以捞东西前需要骑一段距离来给足滑行的速度,这样越能弯得低。

    可惜这些经验对他来说无济于事,易拉罐实在太矮,只有矿泉水瓶一半高,他的手指掠到罐子顶部边缘却没能抓住,易拉罐却被他碰翻了,在众人的一阵叹息声中丁令哐啷滚出去好远,最后在七八米之外一个初中生的面前停住。

    骆必达摈住呼吸,那群人的目光现在都在他身上,使得浑身血液一冷。他这才后悔前面看他们捞瓶子看得入迷,在这里呆得太久了。

    刚想走开,忽然感到一阵气流从耳侧卷过,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恍惚觉得一只老鹰从天而降,而自己是只兔子,逃无可逃,便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几秒钟后,世界一片漆黑,但耳朵里却听到一阵欢呼声,他慢慢睁开眼,看到之前左边那个骑手挺得笔直的背和他胯下的车后轮,右手高高地举着,那个易拉罐被他拿在手中轻轻挥动。

    骆必达意识到那股疾风便是骑手的来势之气,幸好那个罐子到他脚尖还有一米距离。

    可惜他自己没看到弯腰捞罐的场景。

    像是要弥补骆必达的遗憾,那人经过对手的车前时作滑行,然后俯身下腰,只听很闷的“叮”一声,易拉罐已经被他问问放回地上,原本光洁的罐子腰身出现一圈皱纹。

    那是他用力砸下的后果。

    一旁的观众看得几乎沸腾。

    另一个骑手只是涨红着脸,却迟迟没有动,眼看着公证人将那一百块钱的赌注恭敬的奉给对手,嘴唇被牙齿咬得煞白,忽然就从手腕上解下来一块表,道,有种的话你能捞角子,我这块卡西欧就给你。

    所谓角子,就是硬币。

    话说完,所有人都朝他的手表看去,表的金属部件在五后阳光的照映下闪闪发亮。他们平时和表的主人经常厮混,知道他游手好闲家底不薄,但今天输了一百块钱显然红了眼,要拿这身上最后值钱的东西挽回一点面子。

    对方却没去看那块表,而是扭头去看刚才的那个初中生,他还没走。

    骑手忽然笑了,但稍纵即逝,然后从自己裤袋里拿出枚一块钱硬币摆在自己弯曲的拇指指甲盖上,用力一弹,硬币划出一道曲线落在他身后几米远,又滚了一小段,再度在骆必达面前的地上停下。

    但这次硬币距离的他脚尖不像前面的罐子那么远,只有一米不到。

    骆必达看到那个人也在看自己,却已经没有刚才的恐惧和惊慌。那一刻他忽然变了个人,低烧、混混和车祸在他眼里无足轻重,唯有地上那枚硬币在阳光下反射光芒。原本的凉意一瞬间焕然全无,全身的血液开始变得温暖。

    他只想看到结果。

    骑手像是捕捉到了自己的眼神,脚下一使力,车子开始朝骆必达驶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五米,前三米他只是缓缓加速,众人正奇怪,他却作了个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扭身翻胯,只靠左脚蹬支撑,整个人都站在车左侧,像是要“活下车”,但上半身忽的向车子右侧沉下,与此同时右腿向上抬起,右腰压住车座垫,平行于地面的上半身和右腿宛如钢丝演员用的平衡杆。

    骆必达看到骑手的右手松开车把,像毒蛇出击般已经伸到硬币跟前,却又忽然松下来,以羞赧少女拈花叶的手姿轻轻拈起它。

    那一瞬间极美,他觉得自己即使被车撞到,也没有遗憾。

    但骑手就在这一米不到点的距离内拧腰沉腿,身子又回到垂直状态,骆必达只觉得他的肩膀在自己面前一闪而过,再转身看去,骑手已经重又屁股落垫,掉转车头,然后在初中生身边轻轻刹住,左脚点地,问:你叫什么?

    骆必达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对方并没有生气,把手里那枚硬币放进初中生校服上衣口袋,临离开前只讲了一句话:

    我叫肖子龙,这一片出来玩的人都叫我马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