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火车经过之后,隔离杆升起,道口对面的骆必达已经把车停好,坐在后座上等他。
于世推着车子走到马贼跟前:你赢了。
骆必达说你下桥时能和我一起漂移,我过道口的动作对你来说也是小菜一碟,只是你的避震山地没有后车座,所以是我取巧了。
于世却摇摇头。之前过土山还有最后加速,他都用了对方车子所没有的避震和调速优势,所以严格来说,他还是输的。
骆必达起身踢开撑脚架:我答应你,那辆车现在被我拿走,总有一天我会替你用更好的办法报复他,算是功过相抵,而你则相当于报你朋友的仇。
对方神情严肃地看着他,说你最好快一点,我不会永远都是个偷车贼。他心里清楚,贼的消失永远只有两种方式:要么主动退出,要么被动发现——聪明人总是知道这主动和被动之间的时间差大约是多少。
于世希望自己是个聪明人,当然,他希望刚才战胜自己的那个人也是。不过到现在他还有个疑惑——在那条路况糟糕的小马路上,骆必达是怎么顺利通过的。
答案是:花坛。
那条马路两边各有一条废弃了的花坛,花坛的水泥边缘基本平整,而且没被任何人占据,骆必达就是在这上面一路骑过来。
于世听罢点点头。那花坛边缘他其实也看到,宽度仅两掌宽,能在这上面骑车骑得飞快,已不是常人能做到。
你学车多久了?他问。
这次马贼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对方身后绵延无际的铁轨,在秋末最后一丝尚显温暖的夕阳照耀下泛出一抹血色,感觉便是那样的似曾相识。
当年那两根铁轨,其实是一条已经被废弃的旧铁路,路基上杂草丛生,鹅卵石也少了很多,所以两侧平白的生出几块空地来。肖子龙第一次把骆必达带到这里之前,骆必达还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得看过铁轨。
车子从小偷手中失而复得后第三天,正好是星期五,学校下午放得很早,肖子龙却骑着车如约出现学校门口,而骆必达也已经做好了选择。
就在当年他们初次相遇的那条僻静小马路,旁边的臭河浜栏杆上摆着一个空易拉罐。骆必达在八米外看着那个银白色小点,运了一口气,然后车子启动,加速,当距离左前方的易拉罐还有三米时,他停止蹬车,同时双手忽然放开了车把。
车子在匀减速运动状态中轻快而平稳的向前滑行,而车上少年伸直的左手上已经多出一支简易弹弓。他边瞄准目标,右手边快速拉开弓带,胸中轻吸一口气,吐出的同时右手指尖跟着一松,那颗玻璃弹子便飞了出去,而所有这串动作都在一点五秒钟内完成。
一声脆响后,十步之外,易拉罐摔下护栏,坠入河浜。少年重新捏住车把,刹车,转身,看着路边的肖子龙。
马贼抱着胳膊回味了片刻,嘴角一抿,胯下车子离开马路沿,在骆必达身边兜了半圈,讲,给你三次机会,射我。
话音未落,人和车便已飘出两三米远,然后始终在距离少年六七米开外处驱车缓缓游弋,见对方还在犹疑,喊道:只管打来!
初中生眯起眼睛,看看视线中此刻只有巴掌大小的骑手,眼角便有了冷光,从口袋里夹出一颗玻璃弹子放进弓带,吸气拉直,僵持了两秒,吐气的同时松手,然后就看到车上的人一俯身,心里顿时落空。他的弹子是奔着对方上身去的,按理那里的目标最大。但肖子龙这一俯身,肚子几乎平贴车座,弹子扑个空。
他皱眉,第二颗弹子却已经上弦,吸气,呼气,在第一颗弹子扑空后的第四秒便直飞骑手的侧腰眼。谁知肖子龙一个急刹车,破坏了骆必达瞄准时打的提前量,弹子在车头前飞过,然后车子又开始加速。骆必达鼻翼抽动,最后一颗弹子被捏在手指尖来回把玩。而肖子龙继续不紧不慢的在那里游走,像是一条自小在这片水域成长的鱼。
初中生再度拉直弹弓,上半身像指南针一样跟着不远处的骑手转移方向。忽然肖子龙的车子猛地停了下来,他双脚撑地俯身检查车子前轮,整个任何车都静止在骆必达射程之内。
但少年的右手没有松开弓带。
肖子龙检查完车子,看来没有什么问题,便继续骑车,并且离骆必达越来越近。最后一次他骑到了不足五米远的地方,骆必达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座垫的颜色,右手下意识的一松,然后就是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音。少年放下弹弓,看到自己先前瞄准的肖子龙的右腿抬得很高,膝盖已经和右手平齐。而那颗弹子正中装着车座的竖直钢管。因为是近距离的劲射,弹子打到钢管后便爆裂成碎片。
三击均不中。
肖子龙缓缓停在骆必达跟前,说:你能三天内学会骑马射箭这招的皮毛,已是难得——只是我之前停车检查时无法躲闪,你为何不射?
那一出插曲其实是他故意所为,只是为了考验初中生是否会为了达到目的而落井下石。
但骆必达只是低下眉毛道:不是三天。
从有这辆车起,他便开始练习骑车双脱手打弹弓,到今天为止,正好已经四个月。但从初次遇到肖子龙开始,车上的功夫,他已经在心里练了一年。那天目睹这个人捡硬币的一瞬间之后,那一连串画面便无法在他脑海中抹去。然而当他真的骑上车之后,却发现哪怕是边骑车边把垃圾扔进路边的垃圾筒都不敢,更不必提肖子龙游刃有余的单脱手。不幸中的万幸是,他的车子有个毛病,就是车把不很灵活。他偶然间发现仅靠车子的惯性,不用双手控制也可自如滑行好两三米,便不去修理车把,而是利用这点跳过单脱手,直接练就双脱射弹弓的本领。
肖子龙看看少年胯下的车,讲,你用不出单脱手的原因很简单——你根本不会骑车。
在马贼肖子龙眼里,坐在自行车垫上的人分为两种:骑车的,和骑马的。
马是有生命的动物,车子是没有生命的机械,但一个骑术高超的人能改变这个现实。这种人被称为骑手,而不是骑车人,因为他胯下的已经不再是辆车,而是一匹马。
同样用自行车后座载别人,有的人载上一个苗条娇小的女孩都会前晃后抖,有的人却能载一百三十斤的男生如履平地。
这便是手上有没有力。
同样骑车飞快,有的人会让你联想到觅食的苍蝇,好像随时会撞到别人;有的人却会让你联想到扑食的鹰,别人想故意撞到他都难。
这便是肩上有没有势。
同样坐在后座上被人载,有的人个子小体重轻,骑车人却无法安稳操控,那这种人自己骑车肯定也很危险;有的人个子高体积大,坐在后面却能让骑车人感觉轻如棉絮,那他自己一定是个骑车好手。
这就是腰上有没有巧劲。
而眼前这个初中生,手无力,肩无势,腰无劲,连骑车的基本工夫都不扎实,更不必谈单脱手。
肖子龙说你练了四个月,还是这个水平,枉费我帮你保下这辆车,真不如去死。
骆必达没说话,而是从裤袋里摸出一枚硬币递给他。肖子龙接过看了看,眼里便有了一丝光彩:原来你还保留着它。
那是一枚发行量极少的纪念硬币,当初他和人打赌,误把它当做普通硬币抛了出去,然后送给骆必达。事后他才发现自己搞错,却找不到那个初中生。如今时隔一年半,他已经有些忘却,何况也许骆必达早把它用掉,所以重逢后便一直没有提起这件事。
肖子龙把硬币收好,一改之前的玩世不恭,而是严肃道:欠你这个情,我会用我的方式还你。
初中生的嘴角边第一次绽出细小的纹,点点头说:我叫骆必达。
从那之后,他便跟着肖子龙学车。
每个周二和周四的放学后,他便在那条僻静的小马路上和肖子龙汇合。那时肖子龙已经从职校退学,在江湾附近一家自行车店打工,但每次都比骆必达先来,坐在车子上等他,却从不为此发火。
但这不等于肖子龙的训练很温和。骆必达学车第一个月,训练科目便只是将车子抗在肩上,头从三角架中穿出,用胳膊将车子举起放下,从三十次练到到一百次。肖子龙对此的解释是,要想让车子载你,你便要先学会载车子,否则,车子总有一天会把你从自己身上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