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必达对卓宁雨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只是恰好两人同路。
他唯一好奇的是就算卓宁雨回到学校又能如何,她还是没有地方睡觉。因为当初是菲给他的档案备注上写到过,卓宁雨“由于未能和同寝室同学友好相处,故于入学后第二个月办理退宿手续”。
不过显然此刻卓宁雨还没有心思想这个。虽然过了冬天,天气依旧寒冷,她上身的卫衣虽然宽大,裙子却过膝很多,靴子也无法御寒,边走边抱着胳膊。她似乎还想抽烟,在手提包里找到香烟却没找到打火机,出了新村直奔一家杂货店,买完打火机却没急着继续走,坐在门口台阶上抽完一支烟,此时也思路清醒了,知道自己就算回到学校也没地方睡觉。骆必达也走进杂货店,买了条便宜的绿箭口香糖。借着商店里的灯光他看到门口台阶上的女子没有化妆,脂粉的残余已经渗入肌肤,依旧显得些许艳俗和颓废,只有鼻梁骨依旧那么挺直,嘴唇上翘,下巴却比当年削尖了很多。
兴许是没钱了吧。他这样想着:所以她既没打电话也没打车,而是坐在这里抽烟。
等烟全抽完了,还能干什么呢?
忽然一阵摩托车的声音由远及近,骆必达还以为是劳凯开车找来了,却发现是一辆矮而宽长的龟王摩托车,开着嬉哈音乐,上面坐了个戴棒球帽的外国留学生,看不出是哪个欧美国家。他似乎认出了卓宁雨,停下车子朝女子喊了一声。卓宁雨宛如遇到救星,立刻奔过去。因为音响开得很大,骆必达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但一定卓有成效,因为卓宁雨一脸久旱逢甘露的神情,熟练的跨上龟王后座,开车的留学生不忘学习牛仔吼了一声,车子一转眼就开走了。
骆必达从小店里走出来,慢慢撕掉口香糖包装纸,抽出一根糖撕成了两半,一半塞回壳子,另一半剥掉纸头放进嘴里,缓缓咀嚼。甜味在嘴里氤氲开来的同时,一丝苦味也在味蕾上悄悄蔓延。
那时绿箭白箭这种牌子的口香糖对骆必达来说还是比较奢侈的零食,他只会去街角的老式杂货店买那种一角钱一支的国产糖,跟香烟差不多长,扁而乳白,初入口嚼起来很硬,糖分足,泡泡能吹得很大。
而骆必达第一次拿到的白箭口香糖,意义却不光是零食那么简单,尽管他自己当时并不知晓。
原本那天是学校的春游,但是因为所去的地方有刚刚落成的东方明珠,门票比较贵,骆必达的父母便寻了个借口没有让他参加。骆必达上午在家看了会儿书,下午便拿着弹弓和黄豆到新村里的小花园打鸟,却一无所获,索性骑车去肖子龙店里。四川伙计却说他上午病假,现在还没来。骆必达便在那里待了一会儿,给伙计表演了几下黄豆打麻雀,正要准备去铁路那里练车,忽然就看到一个窈窕身影从拐角处走来。
卓宁雨的出现突兀而低调,令骆必达更加意外的是,她是来找肖子龙的。
得知自己扑空,女孩环视了店堂里一圈,确知没人骗她,忽然问能不能让她借厕所用一下。四川伙计当然不会反对,让骆必达领她进去。因为后院的厕所是和隔壁小饭馆合用的,所以还得有他在门外看着。女孩从里面出来后骆必达咬了咬牙,下决心说,我那辆车子,你还要么?
说话时两人离得很近,骆必达居然还能闻到她身上香皂和洗发水的味道,头发似乎因为经常染色的缘故,即使是黑发也泛着桃红和酒红的光晕,宛如她曾经歌声动人的源泉之唇。
卓宁雨的双手还是湿的,捋了下耳边的发丝,水珠在阳光下反光明显,眼神却黯淡不清,喃喃道:你的车……
那天下午三点半的时候骆必达终于在钢轨上行驶了三米不到,往复几次,皆能如履平地。但他丝毫没有欣喜之心,两小时前那个女孩的神情和声音在脑海里久久拂之不去,便提前半小时走掉,直奔肖子龙的车店。幸而肖子龙已经来上班,正坐在地上给一个客户买的新车装锁上螺丝,但用的却不是螺丝刀,而是一分钱的硬币。
他脸上尚有病色,但并不显著,见少年到来,面无表情问:你今天不上学?
骆必达却无视他的问题,说卓宁雨前面来过。肖子龙手上的动作没丝毫停顿,讲小四川跟我说过了,你就为了告诉我这个?
少年没说话,而是低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他跟前。那是半根白箭口香糖,一丝糖块从包装纸撕口边缘裸露出来,宛如牡蛎微微张嘴时的肉。肖子龙这才迟缓了手上的动作,伸出两根粗而脏的手指将它夹了过来。
这是卓宁雨给他的糖。当时骆必达说起买车的事情,卓宁雨怔了一下,让骆必达再带她去看看那辆车。虽然车子和上次时没有任何变化,卓宁雨却看得分外缓慢分外细致,像要把每个零件的内部构造都看个一清二楚。许久,她才收起目光,讲了句让少年车主格外失望的话:
“这辆车,你好好留着好好保养,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买走。”
临走之前,她便将这半块口香糖交给初中生,让他见到肖子龙就转交给他。作为报酬,她还给了他十块钱。
这十块钱骆必达不能白拿,所以他今天破天荒来车店两次。
肖子龙拧着眉毛把口香糖细细端倪一番,放在身边,继续给车子装锁。等到做完事情,客人走掉,他才喊了四川伙计一声,叫他把月历拿出来。那本月历已经很久没撕,还是厚厚的。肖子龙动作如飞,翻到今天的那页,连同前面的日子一起撕下来,问四川伙计:前面那把螺丝刀找到了没有?
四川伙计摇摇头:出了怪了,我店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难道是被老鼠叼走了?也不会呀。
肖子龙说没就没吧,然后掏出一张五块钱纸币交给骆必达:帮我个忙,前面路口往左拐,走一百米不到有家五金店,买把一字螺丝刀回来,跟他说替肖子龙买的,找下的钱归你。
骆必达没有多想,只觉得今天大发横财,便走着去了。店主知道是肖子龙要买,也没多说,两块钱就卖给了他。找下三块钱,骆必达骆大富翁今天莫名其妙就得了十多块钱,路过杂货店门口时只踌躇片刻就买了条白箭口香糖。
回到车店,四川伙计在给一辆有瑕疵的新车上油漆,坐在门口的肖子龙却不见了,同样无影无踪的还有骆必达的车子。骆必达一问,四川伙计告诉他前面肖子龙说他有事,因为今天生病来时没骑车,就借了骆必达的车子。
唯一令他倍感疑惑的是,肖子龙走的时候还拆下了一根店里拖把的木杆子,问他拿来做什么,也不回答,自顾自往北去了。
正说着,一个人忽然来到店门口,因为是一路跑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但问肖子龙在么。
四川伙计说他前面出去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来人一阵遗憾和失望,讲晚了晚了,我来迟了——你们若是看到他,就跟他说一声,王疯子从少教所里出来了。说完,也不顾骆必达的疑问和阻拦,又一溜烟跑开了。四川伙计说这人怎么没头没脑的,王疯子出来,关我们啥个事情。
骆必达不解,问王疯子是谁。四川伙计说也不怪你们这些正经的读书娃子不晓得,王疯子当初是隔壁北区那一块有名的混混,手下兄弟他最多,不过后来因为啥子事情进去喽,现在出来,看来是又要祸害了。
骆必达看见他边点烟边唏嘘不已的抽着,问:那警察不管?
四川伙计笑他傻:王疯子论年龄也就十七八岁,进少教所的时候还不到十六,又是部队大院赶出来的子女,哪个法律管得他?就是这少教所,要是没有当年马贼和他耍架,他才不会进去哩。
骆必达呼吸一紧: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他和谁耍架?!
四川伙计一口烟差点呛在气管里,又火又惊:你吼个啥子!我说马贼,骑马的马,盗贼的……你干啥子,喂,这是店里的新车!你瓜娃子给我回来!
骆必达骑久了自己的老车,新车他一开始还有点不习惯,但这不能阻碍他骑得飞快,甚至有可能这是他第一次骑得这么快。
因为时间是下午三点三刻左右,马路上车子和行人都不多,所以他几本不会有错失目标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