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院学生无论是否自诩艺术家,总之不少人都是夜猫子,所以大楼的一些教室几乎通宵开着,给学生写生、绘画、建模型、造模具或者天知道干点其他什么事情。所以没有人怀奇怪卓宁雨和她的车子为什么那个时间在那个地点。
在那晚的车内谈话过去半个多小时之后,她在美院大厅里来回走动,并抽着进楼后的第七支烟。期间那个商人打过两个电话进来,因为他们本来说好坐今晚的飞机去香港旅游,但都被她掐掉,最后索性关机,为此事后被他打了一顿,结果一个星期没来上学。
但在当时,她只是焦虑的一支接一支抽烟,不时看看大厅里展示的后现代雕塑作品,其中有一件是以自行车为蓝本,只是将它扭曲后赋予马的形态,栩栩如生的以后轮站立,前轮高高昂起,车把向前弯曲,又好似两只牛角。
是车?是马?
她不知道。
卓宁雨这一辈子到目前为止经历过不少男人,但是和自行车有关的,就只有那么两个。
之前在车里她想知道那个男孩后来和他还有没有联系。对方摇摇头,眼神再度变得冰冷,然后敲敲车门示意要下车。她打开门闩锁,眼看他半个身子出了车门,终于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骆必达出门的动作顿了下,略带突兀的嗓音吐出两个简短有力的音节:马贼。
她怔怔,待回过神来,那个男生早已经消失在夜幕里……
忽然大楼门外传来一阵撞击声,紧接着马自达车警报器的鸣叫声凄厉划破夜空。
卓宁雨冲到门口,看见银色的月光下,一个身影骑着车飞快的从小路上掠过,背弓如猫,肩耸似鹰,眨眼间就从视野淡出,遁入一片昏暗。在推门而出直奔轿车扮演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之前,女子的泪水弥漫眼眶,便用手指捏灭烟头。灼热和疼痛沿着手指神经传递到中枢神经,她却咬牙忍住,像经受某种仪式的异教徒。
骑车人遁逃的小道上此刻已经空无一人,她明白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马贼了,就像当年那样。
自古以来马贼有两种,一是盗马小偷,一是骑马悍匪。
在和西城八旗遭遇之前,骆必达一直以为肖子龙属于前者,等到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时,马贼却准备离开。
那已经是废弃工厂的混战发生后足足一星期,骆必达中午吃过饭在教室自修,忽然班主任来找,说他表哥来了,在校门口等他。骆必达没有表哥,但却已经猜出几许,果然看到校门口站着肖子龙,身后是他自己的车。
那日他和派出所的人赶回废弃工厂的空地,西城八旗和马贼早已不见踪影,惟有地上残留了一点血迹,勉强能证明之前发生的鏖战。然后他们又去自行车店,四川伙计说肖子龙没有回来过,并且之后再也没回来过。派出所一没抓到人二没找到证据,只能不了了之。而骆必达唯一的收获——那辆自己抢来的新车也还了回去,一度只能坐车上学,生活似乎恢复平静。
他自然不知道,那年街头一大新闻就是名震四区的西城八旗在小小一仗里折损过半元气大伤,昔日枭雄从此走向败落,而击败他们的对手则再度消失于江湖,成为街头少年记忆里的传说。
再度出现在骆必达面前的肖子龙此刻右手打着石膏,衣履不整,神情疲惫。
由于时间过了十二点半,校门已然关闭,他只能隔着铁栏门和初中生说话:我来还车。说着将车钥匙穿过栏杆缝隙递给骆必达,讲,车子就在店里,你放学后去拿就行。
原来他辞掉车店的工作,领了工钱,今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回父亲的老家,那里有亲戚照应,能另谋生路。
所以这也是告别。
骆必达把车钥匙放进口袋,看着对方的石膏,只是讲我现在能在钢轨上骑三米了。肖子龙若有所思,说我是看不到你出师了,你自己保重。此时上课铃响,男生却没有要回教室的意思,而是认真地问他:你那天是去追卓宁雨的么?她为什么要买我的车?你和她一样,其实早就知道我这辆车,对么?
马贼抿抿嘴角。显然在没有车子的这段时间里,眼前的少年学会了静下心来思考——这是真正长大的先兆。假如当年他自己也有这样思考过,那该多好——至少现在的自己,决不会孤军奋战,最后背走他乡。
因为他有他最好的兄弟,曾经。
马贼长枪瘸脚龙,马匪飞石光头东。
那年在这片街头上玩的人都知道这句话,也都听说过那两个把自行车骑神了的大男孩。绰号马贼的肖子龙能在车上把一根木棍舞得虎虎生风,说扎哪里就扎哪里;外号马匪的华小东骑车极少用双手,一张特制的牛皮弹弓配上棱角磨尖的碎石子,树梢上的麻雀说让谁下来就让谁下来。只是和武侠故事里的情节略有不同,他们都不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相反,在修车摊上长大的肖子龙天生瘸子,下车之后走路像企鹅,老爹在火葬场上班的华小东十五岁就有遗传谢顶的迹象,索性剃了光头。
但没人敢取笑他们,哪怕在肖子龙面前说秃子,在华小东面前讲瘸子。因为他们是来如风去如电的双骑,是搭档,是战友,是兄弟,哪怕别人递根外国口香糖过来也都一撕二,一半自己嚼,另一半给兄弟留着。而且也没人会取笑他们,因为当初起马贼马匪的外号只为听上去彪悍、唬人、威风,这一片二十四条街十三所中小学,多少打劫学生的混混没吃过他们木棍飞石的苦头?连北区那个少教所二进宫的王疯子也忌惮他们三分,吃了几次亏后不再轻易南下。
他们是赤脚穿鞋,成绩差没人管,家里穷没人管,长得缺没人管,行侠仗义也没人管,但天下是他们的,因为他们年轻,冲动,热情,血性。
直到出现卓宁雨。
卓宁雨那时候什么都没发育,除了嗓子和眼睛亮,其他都显得干巴巴的。但即便如此她也不会看上瘸子,所以她坐的是华小东的车后座,唱歌也只单独唱给华小东听。
肖子龙对干巴巴的卓宁雨也没兴趣,反倒高兴自己的光头兄弟有这个运气。可他不能容忍卓宁雨对自己的鄙视,对自己的居高临下和颐指气使。她甚至当面叫他肖瘸子——笑话,连他兄弟都不会这么叫他,卓宁雨算什么又凭什么?是她冒着棍棒和砍刀在人堆里左冲右突?是她用强弓飞石掩护自己挑马近战?
可卓宁雨越来越不象话,越来越讨厌,肖子龙碍于兄弟面子从不发作。可那次他无意中偷听到两人的谈话,卓宁雨要华小东以后少跟他这个瘸子来往,一个修车人的儿子,又考到技校,这辈子最出息大概也就从马路摊升级到自行车厂当个工人。
华小东当时虽然立刻沉下脸要卓宁雨闭嘴,但肖子龙却牢牢记住了她说的每一个字。
三天后的夜里,华小东陪卓宁雨看完电影送她回家,走在一条小弄堂里时后面有自行车经过。当时他顾着卓宁雨正说话,也没注意到骑车人在快要超过他们时忽然从车上站起,手里的钢棍猛然落下正中头顶天灵盖。曾用强弓飞石令混混胆寒不已的马匪华小东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几天后他那个在火葬场上班的父亲亲眼目睹自己儿子被火化。
而唯一的目击证人卓宁雨当时吓懵了,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凶手自然立刻逃之夭夭,所以也没目击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当时正值全国禁毒行动轰轰烈烈,所以这起看似街头小混混间的暴力伤人致死没有一查到底,成为诸多未破案件之一。但是肖子龙不会放过凶手,况且他知道凶手是谁。
他原本和王疯子秘密达成协议,他提供那晚华小东卓宁雨的去向,由王疯子的人负责袭击,如果成功,肖子龙今后不为难王疯子的人。
但他们约定的是袭击卓宁雨,而不是他兄弟,更不是这种一击致命的方式。肖子龙本来要去找王疯子拼命,但讽刺的是王疯子因为当晚为自己的计划喝酒庆祝,结果醉酒闹事刺伤人,被第三次关进少教所,却也反倒救了自己一回。于是肖子龙只能耐心的等,等到仇人出来那天,这一等就是一年多。
与此同时,终于从悲伤和恐惧中缓过神来的卓宁雨也开始暗里自己追查当初的事情,并且不惜和所有可能给自己提供线索的人发生暧昧,哪怕被人误会,哪怕被人威胁一直穿校服。后来她终于隐隐知道是进了少教所的王疯子下得黑手,便也沉下心来等着他出来。但她并没有和自己一度看不起的肖子龙联手,而是等着用自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