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小岩捡起一个空的可乐易拉罐,松开手,在它下落时一脚踢中。
罐子“嗵”的一声,准确无误的落入两米外的蛇皮袋,旁边就是自己那辆老坦克。他吹了声口哨,目光又落在花坛一角的矿泉水瓶子上。不过这个被丢弃的瓶子里面还有点水。他便打开盖子,将最后的那些水洒在花坛里的植物上,然后转身一抛,却抛在了一个路过的人身上。
他正要上去道歉,却发现这人是丁字刀的主人,而且有些魂不守舍。
在遇到当年修车摊主的儿子之前,骆必达在学校西门外面的网吧里坐了很久。
虽然眼前泛着白光屏幕上显示着百度贴吧的网站,他的脑海里却还是挥之不去的于世女友惨死的场景。D楼的自杀事件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这段时间里学校里芸芸众生茶余饭后的谈论话题已经转换到了好几拨。也许这就是新闻,只要不是自己身边的人的事情,就算那人是掉在自己旁边十米远的地上,过了这么久,也已经失去了可以拿来频繁攀谈的魅力。
学校对这件事情也是采取低调处理的方式。毕竟现在大学生自杀的事情多了,不是上吊跳楼就是割腕投湖,有的学校甚至一年不死个学生人们都觉得诧异。在这样的情况下,社会舆论也跳过了那幕惨淡的情节和它背后的故事。
当然,有的人是不会这么快就忘却的。
这几天里那盒用来客套的红双喜抽了个殆尽,他也没怎么好好上课,社会学概论课都是让陈镇给请的假。那阵子陈镇刚刚得知是菲出国的事情,还以为骆必达是因为佳人远赴海外而神伤,结果被对方矢口否认。
他是在想简若宁。
有生以来骆必达第一次开始担心自己的马贼身份会给心上人带来苦恼。他现在是可以全身而退,但这并不保证可以瞒一辈子。万一有一天自己被抓出来怎么办?那是假如他已经和简若宁待在一起,那么简若宁该怎么办?她会不会也像于世的女友一样走向极端?还有,简若宁会不会真的可以不顾及骆必达曾经的所作所为?自己没有相貌没有身材没有背景没有家世没有财富甚至没有好成绩,大学英语四级勉强及格,除了会暗算人之外没有别的特长,底子又不干净,就算简若宁不嫌弃,骆必达自己也觉得亏待简若宁。
无论他自己是否作马贼,都不会给简若宁带来幸福,反而会有重重隐患和不安定因素随时随地的威胁着他们。骆必达面对太多的疑问,而自己却始终没有答案。他没有答案是因为害怕答案,而他害怕答案是因为自己的自卑。
一个马贼自卑的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他自己也知道这种倾向的危险性,却由不得自己胡思乱想下去。
骆必达在电脑屏幕前被辐射了大半个晚上,才终于下定决心在百度的贴吧上面用简若宁的名字建立了一个吧,并且在那上面用未登陆的IP地址给她留了一个言。他选了自己所有中小学同学里最难看的一个男生照片发了上去,并跟她说这就是他自己——而这之前他一直没敢跟简若宁说,是因为他不愿意过早回到现实的世界,而他不敢见她,也是因为知道自己的长相很成问题,所以不能见她。
马贼打完最后一个字,点击鼠标发表留言,然后重重的外椅背上一靠,长出口气。
一个差强人意又比较残酷的谎言,但对他们两个都有好处。他在网上写好留言,剩下的就是打个电话给简若宁,让她去看了。
打电话,自然是在老地方。骆必达出了网吧,往Z楼方向走去。
自从于世的女友那件事情之后,他就再也没怎么骑过车子,他总觉得自杀现场那些溅满了鲜血和脑浆的自行车像是嗜血成性的钢铁怪兽,又像是从地狱过来的追债恶鬼,向马贼们讨还本就该付出的残酷代价。
未料走了五分钟的路,骆必达就发现了那个身影。
当时他正沿着夜色下的西干道道晃晃悠悠的行进。时间是晚上九点半,所有上夜课的学生都已经回宿舍,简若宁这个时候应该在寝室。她晚上从来很少乱跑,因为马贼总是在这种时候给她来电话。可惜,这次骆必达将会给她带来不好的消息。
这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打完这通电话,他决定将不再参与任何跟自行车有关的活动,哪怕又有谁粗心的把钥匙留在车上,他也不会多管闲事。
这个学校又要少个马贼了,但他同时也失去了简若宁,这将是他所违背的第一个诺言。
正想着,他忽然发觉右前方有个和自己同样孤单的身影也在缓缓行走,虽然和印象中的略有出入,比方说颓丧和苍老了些,但在加快脚步又靠近一些后,骆必达终于还是认出了这个曾经和自己有着同样身份的人。
这个缓步而行的孤颓背影不再是于世了。那个自信的马贼在被捕的那刻就已经死去,还原成了余仕,一个利诱熏心在学校里偷盗高级自行车的学生贼子。虽然被学校开除,但却因为父母东托关系西求人情加上及时赔偿损失额,总算是让自己的儿子免受牢狱之苦,在拘留所里待了一个月,终于重获自由。
但此时的余仕也已经死了,当他得知自己女友去世的那一刻。
连续两天他终未合眼,直到父母逼着他喝下掺有安眠药的牛奶。
梦里他终于回到自己刚进大学那年,高校羽毛球锦标赛男单决赛结束,他独自一人走出交通大学闵行校区的大门,然后到五号线的站台等地铁。正出神,忽然有人拍他背,他回头,是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陌生女生。她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喘顺气了才道:给,你从头到尾没补充过水,这样可不行。
他木讷地接过水瓶,却没喝,而是仔细看了看女孩的脸,终于想起来以前在学校体育馆训练时见过她几次,是羽毛球爱好者协会的干事。之前的半决赛她也看了,幕后消息她也从同学那里听说,知道今天不会队友来为余仕加油。
于是她今天自己一个人赶了一个小时路,从城市的北端到最西南,来这里看他的荣誉之战。
这是只有一个人的拉拉队,但也只属于他一个人。
那天他们两个坐五号线再换一号线,然后坐公交车,就这样一起回到学校,临分别时互相留了手机号码。
后来他在运动队受到排挤和冷落,女孩都看在眼里。终于有一天他不再去训练,她的短信就发到他这里,他便告诉她自己准备转院。女孩沉默了许久,终于发信说,如果你真的打算这样,那来我们人文学院吧,转院考试的科目我知道,专业课我帮你补。
他考虑许久,回答:好。
一个半月后,他成为了人文学院的插班生。
又半个月后,她成了他女朋友。
她本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哪怕毕业有可能分手,也决心要尝试一下挑战规律。但没想到就在她二十一岁生日前两天,那个在球场上孤军奋战的孤独英雄,因为偷车而被警察抓走。
她的生命最后也和这个校园爱情故事一样,提前结束。
余仕的父母没有告诉儿子说他女友是跳楼自杀,只说坠楼身亡,但他自己已经大致猜出了真相——余仕糊涂,但不笨。
他没脸面向学校的熟人打听事情的具体经过,只知道是在D楼附近。
D楼西侧的水泥地上空空如也,大楼其他教室九点钟就关闭了,只有底楼几间通宵教室还开着,走廊里溢出来的灯光微微照亮了那片血迹早已彻底擦干净的地面——那些曾经在她的黄泉路上助一臂之力的自行车据说因为车身过于血腥和不吉利,所以放在保安处门口后一直无人认领,最后都被收废品的车子拉走了。
余仕在那块昏暗的水泥地上站了一会儿,忽然像个短线木偶一样跪坐了地上,双手抚娑地面,脑袋神经质的一颤一颤,身体跟着微微抽动,却听不见一个曾经自信狡猾的偷车贼此刻伤痛欲绝的悲泣。
他的哭声只响彻在心里。
那一晚,简若宁寝室的电话机没有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