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他自怀中掏出一只小布袋,随手抓出一只大青蛙摆在大点的木凳上,再伸手却抓出五只小青蛙,分别摆在五只小点的凳上。
众人眼见青蛙大睁双眼,规规矩矩地蹲在凳上,不由啧啧称奇。
风清扬也是暗暗纳罕,须知此时乃是冬日极寒之时,青蛙蛇虫之类都早绝迹,自寻暖处冬眠去了。
这人却不知怎么弄的,这六只青蛙都是神采奕奕,绝无困倦之态。
那乞丐微微一笑,忽地提声喝道:“教书!”
那大青蛙当即“阁阁”一声大叫,五只小青蛙跟着“阁阁”叫了起来,五只青蛙声音高低长短都无分别,与私塾中儿童诵书倒也差相仿佛。
大青蛙再“阁阁”一叫,五只小青蛙跟着又“阁阁”一声,此起彼伏,极是齐整。
围观众人连同风清扬在内见了这等滑稽情状,无不绝倒。
十数声叫罢,那乞丐自怀中取出一个薄纸包,展开来却是些干了的蚊虫之类,分与六只青蛙吃了,张开口袋,六只青蛙如明白事理一般,鱼贯而入。
那乞丐收了木凳,却又拿出两面小旗,各高一尺左右,一红一黑,俱以粗布扎成,一左一右插在地下,再自怀中掏出两个竹筒,拔去塞子,晃动几下,只见筒中各落下许多蚂蚁,有黑有红,总有数百只之多,熙熙攘攘,爬成一团。
那乞丐拔起红旗,扇了几扇,喝道:“归队!”
说来也怪,那群红蚁竟各自从阵中爬将出来,齐齐到边上排成一队,如一根线相仿,毫无错乱。
那乞丐再拔起黑旗,扇了几扇,也喝声:“归队!”其余的黑蚁忙乱顿止,也齐齐爬到另一边,排成笔直的一队。
众人“轰”的一声,啧奇叹异之声良久不绝。
风清扬也是看得挢舌难下,他走南闯北,驯养动物为戏的见了不少,但如青蛙、蚂蚁,皆是至微至蠢之物,毫无灵性可言,居然令行禁止,真不知他如何驯来?
思犹未了,只见那人将红旗和黑旗交互扇了数扇,再喝一声:“穿阵走!”
那两队红蚁黑蚁竟自排头处蜿蜒而向中心爬去,到了相接之处各碰一碰,便即穿杂而行,左旋右转,竟排成一个“人”字队形,红是红,黑是黑,竟无一只排错队列,映在白雪之上,颜色鲜明,煞是好看。
周围人看得目瞪口呆,连喝彩都忘了。
直至那乞丐用竹筒收回蚂蚁,赔笑捧来一只破碗请赐赏钱,这才“轰”的一声,散去大半。
转瞬之间,那乞丐来至风清扬面前,见他轻袍缓带,腰悬长剑,眉宇间英气逼人,不由一怔,旋即笑道:“公子爷请赏几个铜钱,小的混一口饭吃。”
风清扬见他破碗之中稀稀落落,只得三数个铜钱,笑道:
“这位兄台作的好把戏,几个铜钱怎么拿得出手?
“我正要寻一处酒家饮酒,兄台若不嫌弃,便请同行,由小可做个东道如何?”
那乞丐不虞有此,当下欢容满面,口中却道:
“小人贫贱肮脏,不足与贵人同席。这怎使得?”
风清扬听他出语不俗,更觉奇异,笑道:“怎地使不得?这便收拾东西,请罢!”
那乞丐道声“叨扰”,还是向边上站着的两人讨了两文钱,这才随风清扬来到一处叫做“醉仙居”的酒家。
小二早迎上来,见风清扬衣裳都丽,那乞丐却脏兮兮的,衣不能蔽体,深觉不伦,乃至风清扬掷出一块银子,这才醒过神来,换上一副笑脸。此地本不丰裕,冬寒雪深,酒店已经一日没有买卖,哪知临到晚上,突来豪客,小二大喜之下,殷勤招呼,自不必说。
片刻之间,酒菜摆了一桌,菜式粗草,无非牛羊之类,酒却是村中新酿出来的,味道虽薄,别有清爽风味。
风清扬邀那乞丐共饮两杯,小二开门进来,手捧着一个红泥小炉,炉中点着炭火,烤得人暖烘烘的甚是舒服。
小二把火炉放在桌下,笑道:
“天气太寒,放个脚炉暖暖脚。两位当心,别踢翻了才好。”说完退了出去。
那乞丐头也不抬,无一时,酒饮尽十数盅,一盘牛肉,一盘肥鸡也风卷残云般吃下肚中。
风清扬见他吃得豪迈爽快,笑道:“兄台好胃口,好酒量,能再饮些么?”
那乞丐道:“下贱之人,饿得紧了,吃相不好,倒教公子见笑。
“古人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正为公子与我写照,再饮百杯,更有何妨?”
风清扬不道这面目粗犷的乞丐能说出这样一番雅致的话来,奇道:
“兄台原来可是位读书人?在下倒失敬了。”
那乞丐笑道:“不读书怎会落到这步田地?如今世上行商的行商,耕田的耕田,有本事的赚来家财万贯,至不济也能衣食周全。
“只有我这等读书而又读不好的,谋生计拙,不去乞讨能做甚么?”
说着连饮数杯。
风清扬愈听愈奇,道:“兄台辞锋犀利,定非常人。
“若我眼光不错的话,兄台亦非寻常乞丐,不知兄台与丐帮有甚渊源么?”
那乞丐闻言,脸色一变,狐疑道:“公子尊姓大名?”
风清扬见他并不否认,自己所料十有八九不错,微笑道:“在下风清扬。”
那乞丐听到“风清扬”三字,猛地拍一下自己脑袋,叫声“阿也”,纳头便拜,口中道:
“顾一樵有眼不识泰山,本帮的大恩人到了还自不知,公子恕罪,千万恕罪!”
风清扬见他说出姓名,敬重之意又甚诚笃,不由大喜,连忙扶起道:
“顾兄忒煞多礼了!不知顾兄在帮中所居何职?解风解大哥他现下怎样?”
顾一樵道:“小人现在帮中为七代弟子,执掌此商丘分舵。
“解帮主他老人家一切安好,他老人家曾经下令旨给各分舵,不拘在哪里遇见风公子,有事须尽力相助,无事则须力邀您到君山总舵一叙。
“今日小人得以巧遇,万千之喜。”
风清扬更加欢喜,笑道:
“我与解大哥倒也真是好久不见,若非赶着回华山,倒还真想去见见他哪!”
顾一樵微感失望,道:“这么说来,风公子不能往君山一行了?”
风清扬笑道:“在此遇见顾兄,已是有缘。想见解大哥,那是来日方长之事,何必汲汲于一时?”
顾一樵开颜笑道:“公子说得对极,倒是我太着形迹了。来来,咱们喝酒!”
两人推杯换盏,无一时,已各饮了三十余杯。那顾一樵酒量竟是甚豪,喝了这许多,全无醉意,而言谈之间,说古论今,显见才识非凡,谈到酣处,意气飞扬,直是一位饱学名士,哪似落魄江湖的丐者?
风清扬无意中得识此人,大是欢喜。酒间问起驯化蛙蚁之法,那顾一樵只是淡淡一笑,道:“些微末技,何足挂齿,说出来风公子怕要笑掉大牙呢,还是不讲为好。”
再饮一刻,堪堪已到四十余杯,风清扬忽觉小腹之中有一团气息软软的,热热的,正自缓缓流动,四肢渐感无力。
他酒量甚宏,不到百杯以上绝不会出现此种状况,当下心头一凛,向那顾一樵望去。
顾一樵笑容可掬地望着他,笑道:
“公子有甚么不妥么?你老人家身子累了,还是歇歇罢,睡罢,睡罢!”
语声柔和至极,如清风拂体,使人闻之,倦意登生。
风清扬心知不好,欲待提气喝问,竟觉丹田中空空如也,满腔真气俱不知哪里去了。
这时,那顾一樵的双目恍然已变得幽蓝澄澈,便如大海一般,死死地凝视着风清扬的双睛,语声更加轻柔,便如母亲哄着婴儿入眠一般,道:
“风公子,你困了,睡罢,睡罢!”
风清扬欲待离开他的双眼,头脑却昏昏的,竟舍不得转过头去,只觉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闭目前的一瞬,还依稀见到顾一樵方正的脸上现出一种狞笑,耳中听他拍手叫道:“倒也!倒也!”
自己虽尽力撑持,却终于头一沉,忽忽睡去。
醒来之时,耳中听得松风呼啸,身上奇寒彻骨,却是躺在一处树林之中,白雪之上。
他双手一挣,动弹不得,却是被人用水浸的熟牛皮索捆得结结实实,如粽子一般。环视四周,只见前方数十步处,高高矮矮地站着二三十人,此时正是午夜,无星无月,虽有白雪反光,仍是黑黝黝的看不清楚那些人的相貌服色。
只知他们都背对自己,没人向这边看上一眼。
只听个中一人恭声说道:“顾一樵荷帮主厚恩,无以为报。今日在候监集上撞见这小贼,虽知自己不是他敌手,小人仍犯险诱他入彀。
“先在酒中下了些‘十香软筋散’,又用‘摄心大法’将他擒住,献于帮主座前,聊表犬马之诚。”
风清扬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道:
这厮原来凭地奸猾!饶是我闯荡江湖,竟栽在这样宵小之辈手中!可是……那帮主是谁?
是解风解大哥么?我于他于丐帮都有大恩,他为何要遣人对付我?
只听一个低沉的语声道:“顾兄弟智勇双全,忠诚可嘉,将这小贼擒来,了却我一块心腹大患,着赐黄金千两,美女两名。”
咬字生硬,语调怪异,似是很久不说汉语一般。
风清扬先前便听这声音觉得耳熟,听到最后两句,脑中忽地灵光一闪:
“原来是他!”
这位帮主,正是率众袭击参合庄,被自己剑伤双掌的那个矮胖中年汉子——骆飞鸿!
风清扬辨出是他,愤懑之余更有几分好奇,几分庆幸。
愤懑的是杨逍被害之仇未报,自己反而被他擒住;好奇的是这人来历诡秘,古里古怪,竟在这里当什么帮主,自己可从来不知;庆幸的却是发现这帮主不是解风,心头犹如去了一块大石一般。
耳听那骆飞鸿道:“劳烦顾兄弟带那小贼过来!”
腾腾步响,顾一樵来到眼前,笑嘻嘻地道:“风公子醒啦!适才好睡!”
风清扬向他一笑,道:“承蒙顾兄法术照拂,这一觉睡得不错。
“顾兄,你这法子虽卑鄙了点儿,却难为你作得那么像,佩服啊佩服,可惜啊可惜!”
顾一樵见他不惧亦复不怒,谈笑风生,宛若平时,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听到最后一句,面上一红,怒道:“有甚么可惜?”
风清扬道:“可惜你一身才学,为人都如此卑琐,枉读圣贤之书,却行佣仆厮养,奴颜卑膝之事。
“你今日得罪于我,事犹在小,日后若被解风帮主得知,看你如何在丐帮立足?”
顾一樵仰天长笑,声音惨厉,如夜枭之鸣,极是难听,再低头时,已换了一副恶狠狠的脸孔,道:
“解风那老鬼是甚么东西!我本追随庄长老办事,蒙他赏识,擢升我为七代弟子,又传我‘摄心大法’。
“哪知时运不济,那老鬼本已中下庄长老的圈套,却被你这小贼与侯君集相助得势,庄长老一命归天。
“解风重掌权柄,说要清除甚么庄梦蝶余孽,我这商丘分舵主作不成了不说,还遭帮中人追杀至惨。
“若不是骆帮主收容于我,嘿嘿,顾一樵早也不在人世了!
“幸好今日撞见你这小贼,挑我立了一功,才能稍稍报答帮主救命之恩。”
最后这几句话声音甚高,显是说给骆飞鸿听的。
风清扬闭目不语。他本以为这顾一樵贪图财色,瞒着帮主暗算于己,如今听来,此人竟是庄梦蝶**,难怪恨己入骨,那已不必跟他多说了。
只觉身子被两人架起,抬着走了不远,“啪”的一声,被扔到雪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