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四手交握,目光交融,刹那间似已心心相通,没有丝毫隔阂。
良久,黄瑛叹道:“不知小师妹怎么样了?”
蒲星道:“家师于岐黄之道极精,娥妹受伤虽重,却不是中了奇门邪毒,必不致有甚意外。”
黄瑛道:“但愿如此,想我师父一生无子,最疼爱的就是小师妹,谁想她命运多蹇,既遭家门惨变,又受此致命之创。
“大师哥在师门时温文儒雅,谁知他竟变成了负恩忘义的中山狼,枉费我师父多年养育栽培之恩,每想至此,真令人百念灰冷。”
蒲星道:“提起此事,我便追悔莫及。当时若不是我强自出头,百弼庄未必会毁于一旦,也不会有后来这么多变故。”
黄瑛道:“这又不然,即使没有你,百弼庄也是注定要毁掉的,唐……他又会想出别的法子来,或许更毒更绝,所谓变速而祸小,变迟则祸大,一切似乎都是天命注定,逃也逃不掉的。”
两入唧唧喁喁,互吐情愫,均觉心胸畅爽,柔情无限。
忽听得左侧有两人争辩声,越来越大。转头看去,原本稀稀落落的厅堂不知何时坐满了人。
却听一人嚷道:“唐幼煌自封武林盟主,老子就是不服。”
又一人道:“唐盟主乃是二帮四派公推而成的,他老人家怎会自封盟主?盟主也有自封的吗?你小子狗屁不通。”
先前那人不服道:“既是二帮四派公推,他便做二帮四派的盟主好了,为何把绿林道、黑道也拉扯上了?”
蒲星从右边一桌几人的窃窃私语中得知,大声抗辩,公然不服唐幼煌的乃是“三不收”熊量。
所谓“三不收”是说此人技艺卑微,人品猥琐,乃至黑白绿林道俱不买账,归属哪道也归属不上,便送他个绰号“三不收”。
另一人却是白道上的末流角色,山西太原龙武堡的少堡主龙云。
他祖上着实出过几位显赫人物,龙武堡也曾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到了龙云这一代,便陵替不堪了。
龙云祖上的武技没学到一分,贪花好色,走马章台的本事倒学了个十足十,更超爷胜祖,日以酒色为事。
好在他祖上声名赫奕,交纳了四海英雄,大家瞧在他祖上的分上,对他也颇加照拂。
他居然也能呼风唤雨,招摇过市,在武林中也薄有微名。
蒲星既感诧异,亦复好笑,诧异的是至为卑微的“三不收”竟敢对唐幼煌就任武林盟主一事提出质疑,不是胆大包天就是害失心疯了。
好笑的是如许多武林英豪近几日均噤若寒蝉,对此事既不表赞同亦不表反对,率先发难的居然是无人瞧得起的“三不收”。
这与秦始皇荡平六国,鞭笞天下时,攘臂而起,首举义旗的竟尔是戌卒陈胜吴广,千载悠悠,何其相似乃尔。
熊量与龙云辩来辩去,各不相下,众人听着这二人争辩,均觉好笑,一齐停下杯箸,看着取乐。
熊量亦发得意,洋洋大言道:“唐幼煌当天下武林盟主,老子第一个不服。”
龙云哂笑道:“你是没人要的‘三不收’。你服不服有甚要紧的,你便三跪九叩,唐盟主也不会将你收归麾下,没的污了他老人家英名。”
熊量被揭着短处,登即脸红脖胀,攘臂吼道:“老子没人要,也强似你到处溜须拍马,舔人屁股。”
龙云也恼将上来,两人摔坏杯碗,拳来脚往地斗在一处,扯发薅脖,一如市井无赖。
众人哄然大笑,也无人上前劝阻,如看斗鸡般取乐。
蒲星心敬熊量胆气粗豪,居然敢与君临武林的唐幼煌作对,虽不自量为,却可亲可敬,遂上前劝道:“两位仁兄何必如此,君子动口不动手。”
两人正斗在热闹处,忽觉一臂被人握住,立时软绵绵如面条似的,想斗也无从斗起。
一名汉子恼道:“你这王八羔子,多甚事头,搅了老爷的兴致。”
蒲星恼他出言无状,揭起一碗扣肘子向他打去。
那人尚未骂完,忽感劲风袭体,气息一窒,还未明白是什么事。
嘴里已被又热又烫的肘子塞得满满的。
脸上更被扣得连皮带肉,模糊一片,额头、颧骨被盘子打出了血,真是鲜血与肉汁齐流,人皮共猪皮同色,更被烫得嗬嗬作响,狂跳不止。
几名同伴立时奋袂而起,喝道:“阁下是何人?”
喝声虽响。已有色厉内荏之意。
蒲星徐徐道:“鬼刀传人,罗天府主。”
此言一出,满楼肃然,人人张口结舌,大瞪着双跟,如逢鬼魅,连那名嗬嗬狂跳的汉子也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委顿于地,人事不省。
还是熊量胆气最豪,双膝一跪,跪倒于地不住叩头,道:“我的爷啊,小人可见到您了。”
喃喃呐呐半日,也不过是这句话。
蒲星拉起他来,回到座上,笑道:“就凭你敢骂唐幼煌那老贼,我敬你三杯。”
熊量战战兢兢,明知蒲星对他甚好,两腿就是伸不直,两手发颤,把酒喝了下去。莫说是酒,就是毒药,他也会照喝不误。
出语骂人的那汉子的同伙知道闯出了大祸,江湖上谁不知道鬼刀传人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得罪了他焉能有命在,是以几名同伴恨不能把闯祸的人块块剐了,竟然得罪了这位游行太岁。
唐幼煌被二帮四派公推为武林盟主,正是藉合武林之力、除掉血煞魔君为借口,四海群雄虽有许多人不直唐幼煌之为人。
但铁血帮及二帮四派的实为最为雄厚,是以许多人情愿追随唐幼煌之后,以便消敉血煞魔君再出江湖的浩劫。
黄瑛看那几人面无人色,如待宰的羔羊般,大是不忍,悄声道:“星哥,你放过那几人吧。”
蒲星奇道:“这是从何说起,我并无难为他们的意思。”
那几人闻言,如蒙郊天大赦,急急忙忙抬着那人溜之乎也,真个忙忙似漏网之鱼,急急如惊弓之鸟。
其他人也相机开溜,只不过溜的方式文雅体面些而已,没一盏茶的工夫,几十人已溜得一干二净。
蒲星皱眉道:“这是为何,倒似我是洪水猛兽一样。”
黄瑛笑道:“血煞魔君可远比洪水猛兽厉害得多,直是武林中的瘟疫。”
蒲星也笑了,道:“那你为何还与我在一起?”
黄瑛道:“鄙人绰号红蝙蝠,也属毒物一类,所谓物以类聚吧。”
两人相视大笑,呆在一旁的“三不收”熊量忽然道:“府主,小人匪号‘三不收’不知您老人家肯收留否?”
蒲星笑道:“熊兄言重,既然相识,便是朋友,何来收留之语,熊兄不为各道所收,蒲某却是为各道所恨,同气相求。
“今后你便是蒲某的朋友,不过最近怕要屈留你在我身边一段时日,免得我敬你三杯酒,反送了你一条命。”
熊量惊喜逾恒,便欲叩谢,蒲星拉住他道:“熊兄,这就不是做朋友的道理了。”
蒲星再无心绪饮酒,会了账与黄瑛走出酒楼,熊量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兀自如在梦中,不知缘何得此奇遇。
其时已是七月中旬,距唐幼煌的武林盟主就职大典已然不远。
仲夏的夜晚,清风宜人,拂人欲醉,街道上飘逸着桂花的馨香。
蒲星与黄瑛并肩走在路上,男如玉树临风,女同阆苑仙子,引得满街上驻足观看,只是后面着一个形貌猥葸的熊量,未免太也不伦,均感匪夷所思。
行走间,忽然一道匹练般的白光从上面袭来,当真迅若雷霆。
熊量在后“啊”的一声惨叫,蒲星不暇思索,骈指成刀,向白光斩去,铿锵一声,白光如烟般散迸开来。
却见一人如离弦之箭般翻跌出去,在空中兀自惨叫声不断,在清凉的夜晚显得格外诡谲。
蒲星一招退敌,忙回身看熊量,却见他呆若木偶,大张着口,俨若中了定身法。
蒲星拍拍他肩道:“熊兄,你哪里受伤了?”
熊量恍若大梦初醒,满头冷汗涔涔,只道:“好险,好险……”
蒲星粲然,这才知道他是被猝发的变故唬怔了,放下心来,低头看看地上,一柄剑已碎成几十片。
黄瑛愤恚道:“他们连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也使出来了。”
蒲星淡淡道:“这有何奇,唐幼煌也知道不除掉我,他那武林盟主的位子是坐不稳的,这才是个开端,好戏在后头呢。”
话音甫落,忽听一人道:“好煞气,清天白日便敢杀人于市,真不愧称血煞魔君。”
蒲星抬头一看,却见围观者人群中出来一人,身不满五尺,头大如斗,发乱如草,上下服饰却甚华丽,便如一头穿上华衣的狒狒。
登时人群中窃议声四起。
黄瑛也不禁身子一颤,向蒲星靠近道:“这是四魔之二,尸魔欧阳冶。”
尸魔欧阳冶耳音极灵,桀桀怪笑道:“女娃子好眼力。”
蒲星暗道:“五美四魔这些人,久已高蹈世外,不与闻武林中事,这老儿怎地忽然间在此现身?”
他深知这些化外凶魔人人怪僻异常,却也各具高超技艺。
心下暗生警觉,笑道:“老前辈不在山中纳福,怎跑地复入红尘?”
欧阳冶“咦”道:“你小子怎知我在山中?遮莫你到我的墓中去过?”
蒲星不过是随口而出,听他之言似乎竟然在墓中过日,不禁大为诧异,旋即想到他的魔号,也不足为奇,他既称尸魔,想必是躲在古墓中,修炼一种极为怪异的奇门武学。
欧阳冶日与腐尸朽骨为伍,不履人世已久。
寻武之道固然日有进益,对人心之变却愈来愈不通了。
见蒲星沉吟不语,还以为他真的到过自己隐身之地,不由得大为恐惶,喝道:“小子,你老实说,你到底去没去过老夫藏身之墓。”
蒲星艴然道:“去过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