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暮春
下午第三节是活动课。三月末的风还带着寒意,篮球场上的男生却都脱了肥大的校服外套只着短袖,若不是树上的新叶刚抽芽,乍一望去,仿佛已经是夏天了。
在外面活动的大多是高一高二的学生,还有两个多月就高考了,高三自然把活动课上成了自习。
作为985高校的附属中学,z大附中的升学率是这座北方城市当之无愧的第一,高三一共二十个班,因为重理轻文,只有三个文科班,班级按成绩排,一到十班几乎全部都能考过本一线。
为了杜绝喧嚣,高三前十个班的教室在教学楼顶层,临近高考,连课间都很少有人走动。
高三一班一共五十六个人,除了一千名开外的路时洲,皆是学霸中的学霸,学霸们最怕被误会成书呆子,为了展现过人的智商,寒假前男生们还在标榜十点钟准时睡觉、高考球赛都不落、边学边玩效率高,待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成了两位数,再也没有人为了虚荣和面子白天轻松过,晚上回家开夜车。
活动课没老师,教室里却无人讲话,李冰茹递来纸条的时候,简年正做物理题,她一向专注,连眼皮都没抬,直到做完题对完答案才打开。
【佟桦被保送z大了。】——李冰茹画了个不屑的表情。
佟桦是五班的,不但家境优渥成绩不错,更是公认的级花,李冰茹的父母和佟桦的父亲原先是一个单位的,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却互相瞧不上。
简年笑了笑,提笔回到——【你加油,考上清华气死她。】
【我就是恶心她那副小人得志的劲儿,她的成绩一般般,保送靠的是省三好学生,当谁不知道。切~什么级花,咱班和五班的女生都觉得你比她漂亮多了。】
【……喜欢佟桦的从教学楼排到食堂都不止,你可别到处乱说,给我招黑。】
【呕~也不知道那帮男生什么眼神儿。喜欢她的再多又怎么样,路时洲连眼角都不夹她!听我妈说,路时洲的妈妈八成要和她爸结婚了,做不成他的女朋友做他的妹妹,哈哈哈,也算成了一家人。佟桦居然不知足,还和她爸闹。】
简年回头看了一眼,路时洲的位置空着,明明刚刚还在的。
简年从小漂亮到大,无论长辈老师还是同学,谁见了都要多看两眼,可就是没有桃花运,高中三年,连大大咧咧的李冰茹都有几位追求者,偏偏简年没有。
青春少艾,从没被人追过,虽然也遗憾,但简年并不太在意,因为有路时洲。路时洲是她每天起床的动力,一想着到了学校能见到他,连舒适柔软的床都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简年和路时洲的初中也是在附中念的,同是中考前就保送高中部,不过不同班。初中时简年学习比现在好,没觉得多费力,年级排名也总在前十,而路时洲则永远前三。
高中数理化比起初中的有了质的飞跃,简年学起来渐渐吃力,明明文科更强,却同所有好学生一样想也没想就选择了理科,高二开学时她还在四班,班级每三个月滚动一次,上了高三才彻底固定。
四班、四班、二班、一班,好学生都上进,追起来格外困难,她真的是拼了一条命才在高二最后一次考试中摸到了一班的尾巴——因为路时洲哪怕考一千名,也永远呆在一班。
同校六年,直到高三简年才终于如愿和路时洲做了真正的同学。
简年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着海子的一句诗——你说你孤独,就像很久以前,火星照耀十三个州府。
相熟的同学都以为她喜欢的是这句话,只有李冰茹知道,是因为最后一句里的“十”和“州“与”时洲“谐音。
李冰茹时常怂恿她告白,简年听听就算,喜欢一个人未必非要有结果。路时洲话不多,白天总在睡觉,他们根本没什么交集,可简年偶尔偷偷望着他时,他也会察觉到,一个不经意的回视就能让她的心脏砰砰跳上一个星期。
李冰茹的成绩比简年好,考清华北大很有戏,本来考前压力本就大,因为佟桦被保送的事,这两天父母一直在念叨她,她心里不痛快,就又写了张纸条,要简年陪她出去走走,简年的太阳穴正疼着,欣然应允。
出了教学楼往北走有个小超市,超市的侧门外有两棵巨大的榕树,这两棵树枝叶交错,百年前建校的时候就在了,如今却被个别叛逆的学生当成踏脚石,趁活动课踩着树翻墙逃到校外去。
每天下午的活动课,树下都有执勤的学生把守,这会儿却没看到人。李冰茹进了小超市买零食,简年嫌超市地方小人多,干脆等在了侧门外。
她出来的时候带了本英语卷子,正站在树下拿着笔做题,忽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简年回头看去,路时洲和三个男生正往这儿走,简年只认识其中的一个——高二一班的季泊川。她认得季泊川倒不是因为他是校草,而是路时洲总和他一起。
季泊川和路时洲一样,每回考试成绩都在年级一千名以外,却能破格进全是尖子生的一班。因为他的爷爷退休前是z大的党委书记,父母叔伯也多在不同的大学任教。而路时洲的爷爷奶奶过世前一个是z大的校长,一个是法学院院长,妈妈是现任外国语学院院长,爸爸调到上海的大学前也是数学系的教授——两人真真正正算是出身高级知识份子家庭。
李冰茹总说路时洲和季泊川志同道合,简年却觉得路时洲和季泊川不完全一样,路时洲初中时学习多好,到了高中才突然荒唐起来,而据说季泊川的两位堂哥都是正经的学神,一家人中只有他从小就不学无术、爱惹是生非。
眼下季泊川正打量她,见她回望过去,季泊川咧嘴一笑:“这位学妹,太阳这么大,在这儿站着多累啊?”
简年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季泊川是把抱着书、拿着笔的她当成了学生会执勤的。
路时洲身高腿长,根本不用爬树,退后三五米加速跑了几步,轻轻松松地跃上了围墙,两手一撑坐了上去。他没急着往外跳,皱眉看向还在和简年套近乎的季泊川:“季三,你走不走?”
“你们先走。”季泊川挥了挥手,继续对简年笑,“学妹你哪个班的?执勤辛苦了,回头我买了冰淇淋送你们班去。”
路时洲一脸不耐烦:“她不是学生会的,是我们班的。”
季泊川闻言一愣:“啊?你是高三的学姐呀。真看不出来。”
简年嫌季泊川幼稚无聊,没搭理,真不明白这种油腔滑调的小男生有什么好,他算什么校草,路时洲明明帅多了。
待简年走远了,季泊川才翻墙出去,一下地,他就追着路时洲问东问西:“刚刚那个学姐真是你们班的?叫什么名字?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们班有这么个大美女?”
路时洲没理他,走进小卖部买了瓶冰可乐,拧开瓶盖一口气喝掉大半瓶才说:“好像叫简年。”
季泊川如挖到宝一般兴奋不已:“你对她没兴趣吧?你没兴趣我就追啦!我就喜欢这种冰山型的气质美女。”
“你当我是你。”路时洲不以为然。
学校里明恋暗恋季泊川的女生很多,但他唯独中意不待见自己的,追的时候费尽心思,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一心一意暖化冰山,但每回都是到手就弃,只享受征服的过程。
见季泊川跃跃欲试,路时洲破例多说了一句:“快高考了,你要真闲得慌,就找你们高二的玩儿去。”
“什么叫闲得慌啊!我追她又不会影响她考试。”
路时洲懒得多说,转而道:“对了,池西西昨天来找我,说有小混混天天在校门外堵她。”
“谁?找死啊!”
池西西的背景与他们相似,她的外公外婆跟路时洲的爷爷奶奶既是同事,又是院子挨院子的邻居。
“赵二灯他们。”
“就那群暴发户的儿子也敢惹西西?当我们z大没人了是不是!”季泊川一脸不屑,“咦?她和我一个班,有人骚扰她,她怎么不直接跟我说?”
“你问她去。”
“不对头,我觉得西西她八成暗恋我!她有事没事总拉着她同桌往我跟前凑,这可怎么好,我只拿她当妹妹……她不是别人,从小跟咱们一起长大,我也不忍心伤了她。”
“……”路时洲懒得接话,只提醒道,“留点心护着她就行,别惹事,犯不着和赵二灯那群人纠缠。”
路时洲虽然无视校规,迟到早退不学习,但极少理这种是非。季泊川却不同,巴不得天下大乱。
不务正业归不务正业,季泊川骨子里带着书香门第的清高,很是瞧不上差班里的那□□了大笔赞助费进来、以为家里有点钱就了不起,整日趾高气昂的小混混。
……
寒假过后,高三的前五百名经家长同意可以不上晚自习,简年不习惯在外头吃饭,又不想妈妈辛苦地过来送饭,所以选回家复习。
这天轮到她和李冰茹值日,学校水管检修,教学楼停了水,简年只好拎着水桶到食堂那边接水。
离食堂还有三五百米,简年就看到了赵二灯那群人。赵二灯是学校里的名人,他本名叫赵虎,家里是开水泥厂的,父母都没什么文化,却格外重视儿子的学业,他的中考成绩比附中的录取分数线差了足足三百分,赵家父母却非得把儿子送进名校镀金。
校领导起先不同意,赵家父母一咬牙,干脆捐了两盏足球场探照灯,比z大体育场里用的还专业,据说上百万。赵二灯进来后也不学习,常年不穿校服剃光头,公然在学校里搂着女生到处走,见了校长和教导主任,不仅不躲,还笑嘻嘻地打招呼,这在附中算是开天辟地头一个。
不过浑归浑,也没见他主动找过哪个好学生的麻烦,这群人所在的18、19、20班和别的班级不在一个教学楼,家长们虽然有意见,但班级是按成绩排的,最最公平。
简年胆子小,对这群坏学生本能地感到畏惧,正想去别处找水,却见和赵二灯站在一处的江东的目光扫了过来。
江东和简年也算青梅竹马,两人的父母原先都是工程机械厂的,国营工厂纷纷倒闭前,在这样的千人大厂当工人也算捧着铁饭碗。
简年进厂托儿所的时候才两岁,她怕生,整整三个月从早哭到晚,江东没人带,几个月就进托儿所了,是孩子们的头,他最不耐烦听人哭,谁哭就背着老师把谁揍一顿关小黑屋里,或许因为简年是女孩,他唯独不揍她,一听到她哭着要找妈妈,就往她嘴里塞从别处抢来的水果糖。
江东的妈妈性子泼辣,心肠却很热,嗓门格外大,她一下工,整栋筒子楼都能听到她的笑骂声,江东偏不随他妈妈,从小话就少,孩子们却都怕他服他。一直到学前班,简年都爱跟在他后头,他虽然不爱搭理女孩子,却也没凶过她。
简年小学二年级时工厂倒闭了,江东父母下岗后先是拉着板车给人送货,后来找到了门路做起了钢材生意,没两年就发了财。有钱后江家搬出了筒子楼,住的地方远了后,干脆给江东转了学。
简年再见到江东的时候已经是初二了,江东父母的生意越做越大,开始重视起了教育,花了一大笔钱把他塞进了附中。隔了五六年再见,江东不再是简年印象里的模样,高高大大的完全长成了大男孩,不爱说话这点倒是没变。
江东的学习虽然不好,人却长得帅,篮球打得也好,初中时流行灌篮高手,女孩们都爱流川枫那款闷的,自然有不少人喜欢他,他对这些没兴趣,从不搭理。简年的同桌喜欢他喜欢得要命,听说他们小时候就认识,非要她帮自己递情书。
许多年没联系,两人与陌生人无异,接到简年递上的情书后,江东似乎烦到不行,偏偏同桌不肯放弃,一而再再而三的央她帮忙,江东的压迫感本就强,加上态度糟糕,几次之后简年见了他就绕着走,招呼都不敢再打。
但生疏归生疏,两人到底是认识的,别处都停了水,有江东在,她打完水就走,也不会怎么样。
硬着头皮走到水池边,简年却发现唯一的水龙头下面放着一只桶,桶里的水已经满到往外溢了,也不见他们拎走。那桶远比正常的要大,关上水龙头后,简年试了试,根本拎不动。
她正要拎着空桶离开,一直在和别人讲话的赵二灯忽然拦在了她面前,他斜着一条腿,吊儿郎当地笑:“这位同学,来接水啊?怎么不接就走呀。”
简年不敢看他的光头,更不想和他讲话,一阵窘迫后看向一旁的江东,弱弱地说:“江东,麻烦你,帮我把水池里的桶拎出来行吗?”
江东左手背在身后,没应声,隔了片刻才朝赵二灯抬了抬下巴,赵二灯闪到一边,让另一个人去把水桶拎出来。
简年赶紧去接水,只恨水流太细,只接了小半桶就拎起桶逃走了。
她的背影一消失,赵二灯就冲江东嚷嚷:“我说你也太怂了,多好的机会不把握,你看小年糕的胳膊细的,半桶水都拎得摇摇晃晃,你该去送送人家。”
江东白了他一眼:“她摇摇晃晃不是拎不动水,是被你吓的!”
“我怎么吓她了,全程赔着笑脸!”
江东皱着眉正要说话,就听旁边的男生叫:“呦,江哥,你的裤子怎么冒烟了。”
听到这句,江东才察觉到疼,赶紧把左手夹着的烟扔到水池里,一回头却看到裤子被烟头烧出了一个洞。
赵二灯见状快笑疯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怪不得把手背后面不帮小年糕拎水,怕她看见你吸烟,想她把你当三好学生啊?”
“你说这么多累不累?”
这一群人里,只有赵二灯敢开江东的玩笑,可瞥见他的脸色,知道他真恼了,赵二灯也闭了嘴,岔开话问众人吃不吃烧烤。
江东说了句“没劲”,转身就走。
站在赵二灯对面的黑胖子小声打听道:“江哥喜欢刚刚那个美女?这么漂亮,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她?”
“因为谁敢多看她一眼,江东都不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