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硌脚的鹅卵石小道,微月优哉游哉地慢慢走着,两边是青葱翠绿的荔枝树,幼果累累,想来今年会是好收成,江风迎面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曲动听的夏曲。
“方才可有见到章嘉?”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初夏的天气,不炎热不潮湿,天气难得的干爽。
“见到了,坐在中间位置上,刚买下了一个松花石砚。”吉祥道。
微月略一沉思,她记忆力向来不错,却是想不起到底是谁捐出来的松花石砚,这可是价值不菲的东西,她没理由会记不住的。
吉祥看出微月的疑惑,忙道,“奴婢方才打听过了,这松花石砚是今天才添上去,也不知是哪位贵人捐出来的,小姐,看来广州这边有宫里的人。”
“这话如何说起?”微月惊讶,停住了脚步诧异看着吉祥。
吉祥疑惑看了微月一眼,“松花石砚是宫里贵人御用的,寻常百姓极少用得起,且奴婢瞧着那色泽,玉质莹润,绝对是上等之物。”
微月呀了一声,这个她倒是没有了解。
吉祥笑道,“没想到小姐还真的不知道。”
微月轻笑出来,迈步向林子深处走去,顺手掐了一簇鞭炮红拿在手里,“对于这里,我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这话有点让吉祥捉摸不透。
“荔园这庄子是在谁的名下?”微月问道,她颇喜欢这里,若是平时有空,到这里来小住两天也是很不错的。
“这是十一少的私人庄子,方家许多处庄子都是登记在十一少名下的。”吉祥道。
微月笑道,“怎么不是登记在公家的?”
“小姐,方家嫡庶之分……”吉祥低声道。
微月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穿过一树丛林,入眼的是一道九曲桥,架在一个小湖上,桥中间是一座双层八角亭,晃眼的阳光落在湖面上,水光潋滟,如钻石生辉,微风拂过,泛起阵阵涟漪,煞是好看。
“小姐,章嘉在亭中。”吉祥指着那八角亭,惊讶开口。
微月转眼看去,果然见到一道纤瘦身影,身着紫色短褂黑色长袍,脸上带着银面具,面对着她们的方向,不知在与谁说话。
那人身形挺拔,穿着白色的长衫,光是背影,已经让人觉得有种沉静如海的气质。
章嘉也是见到微月,站了起来,远远地挥手招呼。
微月暗叹,在心里骂了一声糊涂,章嘉现在是隆福行的东家,她如何能与他公开在外见面。
到底还是个孩子。
那位白色衣裳的男子轻轻侧头,并没有回头看过来。
微月眼睛微微眯起,那优美柔和的侧脸……
“小姐,要过去吗?”吉祥在她耳边低声问着。
“过去吧。”人家都已经发现她,假装没看到不过去,礼数上过不去。
走过弯弯转转的九曲桥,亭中央,一张花岗石石桌,四张圆形石椅,章嘉站在白衣男子身边,对着微月笑。
微月的目光从章嘉脸上的银色面具移到那白衣男子身上,风从湖面吹掠过他的衣裳,袖袍如水般波动起来。
是那个谷杭……那个眉目如画,宛若天人的谷杭。
似是察觉到有人到来,谷杭也站了起来,对着微月的方向轻轻颔首。
微月微微一怔,看着那双秀丽绝伦的眼,沉静如两泓黑潭,波澜不惊,只是少了一些光华。
这样一个飘逸出尘,举止如行云流水,眉梢眼角独蕴风情的男子,却是看不见……竟然是个瞎子,真的太可惜了。
他自己会怎样觉得伤心?
“小姐,愣着作甚,快坐下,这是贝……谷公子你是见过的,我就不必多介绍了。”章嘉的声音有些低哑,应是到了变声的年纪了。
微月挑眉看了章嘉一眼,眼底透着责备,怎么在外人面前他一点也不懂得掩饰,说好了在外不许透漏她的身份的。
谷杭勾唇浅笑,竟如一朵白莲缓缓绽开般令人赏心悦目,“是魏公子吗?”
微月瞪向章嘉,竟然什么都告诉谷杭了?
章嘉无辜道,“谷公子早就认出声音来了,我也没办法。”
微月声音有些气馁,“谷公子认声音如此厉害。”
谷杭眼神上抬,眼角微扬,眸中漫出笑意,“在下虽有所缺失,在其他方面,确实比他人要强一些。”
明明知道他看不见,盯视着那双秀丽绝伦的眼,竟也忍不住失神,如果再添一点光华,那要如何好看……
如此想的时候,谷杭就说出那样的话来,倒让微月有几分怅然。
“你的眼睛又不是天生如此,还有得治的。”章嘉情急叫道,稚气渐脱的双眼透出一丝怨气。
微月愕然看着他,一是因为惊喜谷杭的眼睛有得治,二是惊讶章嘉何时与谷杭如此熟稔,这样隐私的事情都知道了。
虽然与谷杭不熟,但总觉得这样美丽的人身上,不应该有这样的缺陷,听到他的眼睛并非天生看不见,微月还是露出舒心的笑。
谷杭听了章嘉的话,长长的眼睫毛颤了一下,一下子就遮住了眼底的笑意,“看得见,看不见,并无区别。”
“那当然有区别!”微月忍不住叫道,“这天下许多稀奇的事物,许多美丽的景色都能通过自己的眼睛留在心底,作为美好的记忆,你没听说过吗?眼睛是心灵之窗,如果你曾经看得见……怎体会不到那样的快乐呢?”
谷杭唇角上扬,似是微笑,眼底却无笑意,“在下倒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话。”
明明笑得那样温润如月,却让人觉得拒人千里之外,微月冷静下来,自己太过了,她与他不过见过两次面,勉强算是个点头之交,怎能触及这样的话题。
“小姐,上次在永清路,是谷公子帮的忙。”气氛有些冷却,章嘉适时开口,却又让微月有些吃惊。
“原来如此,多谢谷公子,若非谷公子帮忙,恐怕我们的事情也就办不成了。”微月淡声说着,是面对陌生人时一贯的客气。
“举手之劳。”似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谷杭低声说了一句,顿了一下,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不好,他又道,“在下与魏公子是朋友,自当相互帮忙。”
“谷公子如何玲珑心思,怎会猜不出我真实身份,我如今一身女装,你唤我公子,别人听了,还以为我男生女相,爱好奇特了。”微月笑着道,那一层冷凝的气氛也融化开去。
谷杭笑了出来,秀丽绝伦的眼好像熠熠生辉一般,连那层朦胧的雾气都似乎散开了一些,“方少奶奶,你说笑了。”
微月瞥了章嘉一眼,对方心虚地低下头。
“谷公子,听你口音,似不是本地人。”她很快收回视线,没有再看着章嘉。
“谷杭是京城来的。”章嘉替他回答,小心翼翼看了微月一眼。
“京城?谷公子广语说的真好,不细听,完全听不出有京城的口音。”微月讶异道。
“我在广州府已有五年,听得多别人讲广语,自然也就学会了些皮毛。”谷杭道,不留痕迹改了自称。
微月笑着,“我就是在京城住一辈子,都讲不来那样味道的京腔。”
“方少奶奶可曾去过京城?”谷杭微微侧头,面向微月,印着水光斑驳的阳光点点落在他眼中。
死之前,她刚从北京旅游回来……声音变得有些低沉,“没有,不曾去过,大概这辈子都不可能去的。”
这个时候既无飞机又无火车,要去一趟北京,谈何容易,更何况,她已是身不由己。
“如果方少奶奶有机会到京城,我定当尽地主之谊,京城与广州一北一南,风俗景色同样迷人。”谷杭轻声道。
微月眼梢轻舒,“若我真能去京城走一圈,大概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
那时候的她,从来没有想过会一语成谶。
谷杭微微怔住,没想明白微月的话。
微月已经起身福了一礼,“谷公子,我在此逗留太久,时候不早,我得先回庄子里了。”
谷杭站了起来,“方少奶奶请便。”
章嘉对谷杭点了点头,起身将微月送出九曲桥,在她身边低低声解释着,“谷杭也是来参加慈善义卖的,因为巴结他的多了,烦不胜烦,他才让我带着来这边坐坐。”
“他到底是谁?”能参加今日慈善义卖的人非富即贵,可在她了解的讯息中,无一人能与谷杭对上。
章嘉沉默,不敢直视微月的眼睛,“他的身份……我不便透漏,你放心,他是个君子,不会将你的事情说出去的。”
微月自是知道谷杭不会那样做,他若真要暴露她的身份,早在广州酒楼的时候,就已经说出来了,又怎会在永清路时帮了她。
“听说你买了一块松花石砚,那是谁捐出来的?”微月随口问着。
章嘉眼神微闪,“我怎么知道呢,只是见了觉得喜欢,便买了,你要是喜欢,送给你好了。”
微月笑了出来,“拿隆福行的银子买东西送给我?”
章嘉眼底闪过一丝窘然,“我回去陪着谷杭说话了。”
九曲桥八角亭之中,谷杭身边的侍卫不知何时悄然无声出现在里面。
谷杭专注盯着湖面,神情看起来很专注,只是眼睛没有焦点,“束河,你觉得,方家少奶奶……那个潘微月……是个什么样的人?”
束河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冷静,聪慧。”
“样子呢?”
束河看了他一眼,“天生内媚,秀在骨中。”
谷杭轻轻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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