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醒, 天光大亮。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窗外的树看着像洗过一样新。
安北的雨不像津南,那么朦胧, 它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云销雨霁,天高气爽,蓝得像是画家手中的颜料添上的色彩。
秦黛醒来时, 谢斯白刚牵着老大遛弯回来。
老大不知道在那片泥潭里撒欢儿了,昨晚才洗的澡,现在腿和肚皮上又沾了无数小泥点。
秦黛第一回见他露出这么明显被熊孩子气到了的表情, 多看好几眼。
谢斯白无语地把老大拴在入户厅处, 家门都不让进, 准备等会儿出门直接送宠物店去洗。
老大本狗还以为自己干了多棒的事呢,见到秦黛冲人摇尾巴卖萌,表演自个儿追自个儿尾巴转圈圈。
完事儿趴窝在地, 知道谁好说话似的, 冲秦黛汪汪汪。
秦黛望了眼谢斯白, 谢斯白乜来一眼, 端来煎好的鸡蛋,没脾气了“你就惯着它吧。”
秦黛“”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
他们才吃了早餐, 贺长明上门来。
难得的假期, 贺长明是来看老大的,一没想到昨天谢斯白抱走的人今天还在他家里, 而没料到久别重逢老大就热情地扑到他身上, 顺便把泥点全蹭到了他才换的新衣服上。
气得恨不相逢。
拎着狗耳朵就要教育。
但老大不太服他管,听了两句就汪汪汪吼了回去,贺长明嚷嚷“队长, 你看你把它惯的现在还冲我吼”
谢斯白轻描淡写地看了沙发边的某人一眼“我可没有。”
秦黛“”
她摸摸耳朵,假装没听到。
“那还能有谁啊”贺长明发愁地看了眼自己的白上衣,叹息着进来,和秦黛打声招呼。
都没人回答,谢斯白拎着一件薄衬衫出来,给秦黛当外套“送你去舞团”
秦黛顿了下,摇头“不用了,团里放假。你和贺队长是不是还有事要聊,我自己回家就好。”
谢斯白“我送你。”
秦黛正要摇头拒绝,谢斯白抬手在她耳垂上轻轻捏了一下。
“我送你。”他又说。
秦黛说不出口一个不字。
她觉得自己迟早得栽在谢斯白身上,他怎么可以随便动手捏女孩子的耳朵。
贺长明没什么眼色地当了回电灯泡,等到宠物店,谢斯白下车送老大去洗澡,他主动和秦黛聊起来“昨天没吓着吧我是说被我们队长。”
秦黛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贺长明就挠了下后脑勺,笑了一下,说“我们犯纪律他也是那么训我们的,不过昨天我觉得你应该也看得出来,他着急担心更多一点。”
秦黛无法否认。
贺长明又道“我们之前有个战友,进队的时候才十八,比我们都小一些,和我们队长一个宿舍,关系也最好。两年前,他牺牲了。”
秦黛顿住。
“中了枪,从悬崖边跌了下去,被河水冲得打捞一天才找到尸体。小成牺牲的时候,二十岁生日都没过。掉下悬崖前,队长离他最近,他没法释怀的,就是自己没抓住小成。”贺长明沉声向秦黛说,“所以他昨天反应才会那么大,但是,也是真的很在乎你。”
贺长明语调一转“你之前不是问我他右手的伤吗也是那次受的,在那之后,他就退役了,因为再也没办法握枪。”
秦黛想起他在俱乐部持枪射击的模样,想起他提起钢琴时,那声低迷的“现在不会了”,想起他说曾经受伤中枪,一切种种,都化为了心疼。
“为什么现在,又要告诉我呢。”秦黛轻声问。
贺长明道“因为看得出来,谢斯白啊,认定你了。”
–
贺长明的话,在脑海久久盘旋。
与之纠缠在一起的,还有昨晚谢斯白的声声质问。
于是下午还是去了舞团,在排练厅待到了西沉西山才走。
出了大门,却见到谢斯白那台熟悉的黑色大g。
五月的日落,似乎比初春更明媚了。
林立的高楼之后,云层离散,薄而浅淡,像刚刚被吹散。光线是镀了金的灿灿,落到刺槐之上,仿佛高树也绽开了夕阳颜色的花。
这画面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鲜艳,明丽。
谢斯白推开车门,单腿先踩在地面之上,身上是一身纯净的黑,显得整个人都很冷淡。
但他看见她时,眼底露出几分笑来。
秦黛心尖一滞。
她不由自主地,仿佛被蛊惑了般,向前迈步。
在即将靠近谢斯白时,他也动了,速度很快几步走近,揽着她腰将人护进怀里。
身后同时响起车喇叭声。
秦黛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抱歉啊抱歉,才拿到驾照,您见谅。”
秦黛还在他怀里,微微仰头,闻见他身上清浅的沐浴露香味,她昨晚才用过。
青柠罗勒的味道。
那人很快离开,谢斯白却没立刻松手,秦黛更没像以前一样,飞快躲开。
她的手,还攥着一点他的袖子,根根收紧,气息交接,就像他们才刚亲吻完对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秦黛问。
“朋友圈,窗户是这儿的。”谢斯白答。
四小时前,秦黛刚到排练厅,正午的天光从玻璃洒进来,一切条件具备,形成了丁达尔效应。
落进室内时,形成了道光束,甚至看得到空气中漂浮的微小尘粒。
秦黛拍了一张,她彼时的心,也像这束光一般,在接连几日的乌云密布后,似乎终于看见了光的形状。
她用这张照片,难得地发了条朋友圈。
没有文字,只加了个多云的eoji天气表情。
秦黛没想到谢斯白侦查能力这么好。
才要开口,身后,有人喊她名字。
秦黛回眸,是宋庸年为首的一行同事。
宋庸年的目光,这一次,准确地在谢斯白身上多停留了几秒,而后带着五分肯定的语气,道“冒昧了,你母亲,可否是寰宇集团谢董事长”
谢斯白点头,不避讳“是,您是”
“宋庸年。”宋庸年笑声连连,“你就是斯白吧和你母亲长得的确很像。我和你父母相熟,几年前就听说你回来了,上回匆匆一眼,都没认出来你。”
语罢,意味深长地看了秦黛一眼,神情几不可察地滞涩一瞬,很快恢复正常。
他很快以不打扰你们年轻人约会的借口,带人离开。
“他就是你说的宋庸年”谢斯白问。
秦黛所有情绪都被中断,此时,无可避免地想起那天宋庸年的话,控制不住地恶寒。
表面看上去,这位新团长的确是个十足温雅谦和的人。
她想起宋庸年那意味深长的一眼,舒口气,郁结难消,无比怀念周从芳在的日子,虽然连她都承受过周团长的毒舌狠辣,但不会像现在这般。
她连想和谢斯白说的话,都咽了回去,遇到宋庸年这样的团长,开始思索自己的舞蹈生涯。
才买了只录音笔收货的那天中午,她吃完午饭,散着步上楼,翻朋友圈看见谢斯白破天荒地发了条老大的照片。
老大减肥失败,上秤之后不轻反重,体重比上次称还增了点。
谢斯白拍了张老大站在体重秤上无辜的模样,第二张图对准数字放大特写,配文马里努阿猪。
秦黛看得一笑,指尖一触点了颗心。
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后退两步,侧眸,看见走廊尽头,谭慕言进了宋庸年办公室。
秦黛没想多,但两日后,楚予诺辞职跳槽去了国内另一家知名度很高的歌舞团,而宋庸年几乎接着这则消息,后脚宣布,谭慕言顶替楚予诺,成为春思女主角新任a角演员。
这个消息就像鱼雷扔进了水里,激起千层浪。
谁都没有想到。
众说纷纭,茶水间快被话题淹没。
一杯茶的功夫,谭慕言已经成了后台搭上了人的八卦中心。
会议结束,秦黛一整天没有看到谭慕言的人。
直至太阳落山,同事们走得七七八八,她去更衣室换衣服,才看到谭慕言红着眼睛回来。
像是哭过一场。
“你”
秦黛的话被打断,谭慕言揉了下眼睛,语气不算好“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秦黛,你是不是也觉得,楚予诺就算走了,这个a角的位置也该是你的”
她不给秦黛说话机会,紧接着一字字往外蹦“可我也进团这么多年了,从五岁开始学舞,我受了那么多伤,小时候撕腿撕到眼泪都哭干了,我也和你们一样,从学校毕业就进了团,可我天赋没你高,这么多年,最高也只是个能在一个多小时舞剧里,只有不到一分钟聚光灯只落到我身上的独舞。其余时候,混在人群里面,观众都认不出来我是谁。明明机会也来过,可好几次了,都碰上旧伤发作,秦黛我比你差的最多的,只是运气而已。”
她鼻翼翕动,情绪一而再地克制。
秦黛低声道“我没有觉得你不能跳春思,一直以来,你的情绪表现力比我都好,周团长曾经也当众夸过你,不是吗。”
谭慕言愣了一下“你没有像他们一样,觉得我不配”
秦黛说没有,可她又说“宋庸年找过我。”
一句话,让谭慕言僵在原地。
“我那天中午,看到你进了他办公室。”
谭慕言愕然无言,半晌,找回话音“那又能说明什么什么也无法说明。”
到最后,音调越来越低。
“我没有觉得你不配,可是,我也不觉得让我心服口服。”秦黛淡淡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不止我我一个人看到过呢你现在已经接受不了团里的声音,可如果真的”
“秦黛”谭慕言喝止她,“如果什么,事实就是这样,我是光明正大的,那些声音我怎么会怕。”
没看秦黛一眼,谭慕言转身离开了更衣室。
然而一周之后,网上忽然爆出来一段录音,热搜#安北歌舞团团长宋庸年性骚扰女团员#迅速冲上前三。
发布录音的账号找了途径推广,安北歌舞团的名气摆在这儿,别说团里一些出名的舞者,就是单单宋庸年这个人,也是拥有一长溜百度百科介绍的名人,这又是社会和舆论最关注的焦点话题,几乎毫不费力地一下子超越娱乐圈明星话题,高居第一。
紧随其后的几条
#宋庸年#
#舞剧春思#
#安北歌舞团#
发酵三个小时之后,甚至连秦黛、楚予诺等一众略有知名度的女舞者,都因网友天罗地网的开扒,上了热搜。
秦黛在看见这些东西时,还是午休一觉睡醒后向昭然和施秋的接连不断的电话和微信轰炸中得知。
舞团没有领导的群里,已经炸开了天。
秦黛简单和两位好朋友解释了几句,点进热搜,点开那条曝光的语音,就听到了宋庸年的声音。
录音配了字幕,对其中女生的的声音做了处理,听不出是谁,也用“哔”声,马赛克掉了宋庸年口中喊出的人名。
“春思未来是咱们团里最重视的大型舞剧,机会,当然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xx,之前开会说的事情不变,不过”
录音被编辑成了带字幕的视频,到这儿,背景出现一行括号里的小字宋庸年在此时摸我的手。
“也不是没有变数,就看你们几个,谁在最短的时间让我满意。”
这句已经算充满了暗示性。
之后的录音,甚至还有宋庸年笑着询问有没有男朋友,交过几个这种问题,猥琐地笑着说,你跳舞时身体很漂亮,很软。
更有一些,像极了身体触碰意料摩挲的声音。
字幕里备注着宋庸年的动作,每一句,都是可以直接以猥亵罪起诉的程度。
她刚退出微博,微信群里,宋庸年的得力干将通知全体人员到第一会议室紧急开会,并警告,严禁任何人员在网络上发布不实言论,否则必追究法律责任。
明显是一副开会准备“捂嘴”的架势。
秦黛去更衣室换衣,推开门,却见自己的柜子不知何时被人打开。
谭慕言坐在软凳上,肩膀颤动着,手里,是秦黛之前买的录音笔。
她眼神直直射过来“秦黛,是不是你”
她明显已经神经紧绷,不等秦黛说一个字,就笃定道“就是你吧。”
“不是。”秦黛声音淡,表情也淡,她从谭慕言手里接过那支录音笔的包装盒,当着她的面,撕开买回来还不曾拆封的封口胶布,一点点拆开,“但宋庸年要是再找我,我一定会这么干。”
谭慕言抬眸看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你们什么都有了,当然不会被他诱惑,可是宋庸年威胁我,如果不答应,以后连独舞都不会轮到我。”谭慕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都演过那么多主演a角了,有那么多代表作,粉丝追在我微博后面,千方百计打听你的消息,我却无人问津。秦黛,我的膝盖已经让我跳不了几年了,我想要在舞台上留下笔痕迹,想让观众记住我,你告诉我,我有什么错”
秦黛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她,等谭慕言擦干眼泪,道“你错了,你不该走这条前面是悬崖的路。”
她低声“我很小的时候,教我的一位老师就告诉我以后要跳舞,要站上舞台,就一直要铭记于心的一句话。德不孤,必有邻。慕言,你错了,可是,还可以回头。”
–
这一场会议,宋庸年压根没有到场。谭慕言也没去,团里的声音已经足以淹死人,
只开了半小时,就结束。
无非是纸老虎般,拿人工作说事儿。
结束之后,整个团也没几个人能有心思排练。排练老师都在抱着手机悄悄吃瓜。
秦黛提前翘班,却再一次在门口,看见了谢斯白的车。
他似乎才刚到,还没熄火。
驾驶座的车窗半开,谢斯白在举着手机拨电话。
掌心手机振动,秦黛望着数米之外的人,却迟迟没有接电话,也没出声喊他。
直到谢斯白察觉,目光一侧,落过来。
他下车来,很快到她面前。
这次没有笑,应该也看到网上的新闻了吧。
秦黛一凝神,思绪稍微从面前的人身上分走一分,才发现舞团门口,此时汇聚了不少逗留的人。
拿着手机拍照的,和友人指指点点的,甚至还有记者。那群记者认出她来,立即扛着摄像机追来。
谢斯白先一步,将人揽入怀中,拐上了自己的车。
他一个字都没有问。
秦黛也就闭口不谈。
直到车在城郊的一处庄园外停下,谢斯白牵她的手,秦黛很乖,被人一牵就走,她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对这个人产生了肌肉记忆般的信任。
这不太好。
秦黛想,人不该对另一个人有这么不假思索的信任。
她望着谢斯白的肩膀,望着他的侧脸,不可控地闪过那晚他的问句。
秦黛,承认吧,你就是喜欢他。
她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却忽然一顿,目光所至之处,是满山坡的盛开的郁金香。
不同颜色的排列分布着,远处,春山如黛,云波翻涌。眼前,各色交织的花田,仿佛莫奈笔下才有的人间盛景。
谢斯白扣住她的手“去那儿坐。”
他们席地于草坪之上,并肩而坐。
浓郁的色彩,撞入视野,五月里的郁金香,是上帝赐予的馈赠,用来给人类贫瘠的生活,馈赠一场旷日持久的浪漫。
天边的云好像在移动,从山间,去了顶端。天光炽热,空无一人的花海,谢斯白在她右侧,于是她更清晰地看到他清隽的五官,流畅漂亮的下颌线,喉结的尖儿,像极了远处山峰的顶端。
那颗痣,似乎也更清晰。
时间在相依中流失,远山由清晰,逐渐变得模糊,天光璀璨,日落金山时,金光万丈,将这一片郁金香,彻底带入画家笔下的永恒的浪漫。
谢斯白说了句等他一会儿,起身,朝几十米外的一座小木屋走去,再回来时,手机多了一支冒着凉丝丝冷气的甜筒。
“给我的”秦黛在他递过来时问。
“嗯。”谢斯白重新在她身边坐下,“还能有谁,那朵花吗。”
秦黛唇角翘了下。
接过来,舔掉甜筒的奶油尖尖。
她望着远处,一片小破上的绿色植物“那些是什么比一般的草坪高好多。”
谢斯白漫不经心地说“粉黛乱子草。”
秦黛顿了一下。
掌心和舌尖被凉意侵占,她斟酌半晌“你是不是看到网上的新闻了”
谢斯白嗯了声。
“不问我什么吗”
谢斯白顺着她,提问“现在有开心一点吗”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秦黛一整颗心,在这场日落中颤了一下。
“宋庸年也找过我,你不想知道,我”
谢斯白打断她“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秦黛低头含入一口冰淇淋,等待它在口中融化之时,听见谢斯白又问了句“所以从之前,到这几天不开心,都是因为这件事”
秦黛不置可否。
谢斯白指了下远处那片高高的草“你知不知道它为什么叫那个名字”
他自问自答“秋天的时候,那儿会变成粉色的海,到时候带你来看,行吗”
秦黛抬眸,怔怔地望着他。
“谢斯白。”她喊他。
“嗯”
秦黛一只手压在草坪上,指尖摸着小草。
她倾身过去,在日落中,亲吻谢斯白眼下的痣。
“我们谈恋爱吧。”秦黛说。
作者有话要说 22字了,终于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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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我又来晚了,看在这么肥半半写到这么晚的份上,原谅我迟到好不好捏
注
德不孤,必有邻。
出自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