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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0章(1更)
    夜间, 梁潇在褚元殿设宴款待金陵来的文武朝臣。

    觥筹交错之际,崔元熙甚至赋诗一首助兴,将气氛烘托到极致。

    姜姮冷眼旁观这个人, 觉得他实在堪称心机深沉, 谙于藏拙。按照崔兰若的说法, 崔元熙恨毒了梁潇,做梦都想对付他,可偏偏在他面前一副甘心恭顺、谦谦君子的模样,看不出分毫反骨。

    真不愧出身清河崔氏。

    她心里调侃, 无意间撞上一道视线。

    是顾时安。

    他如今再不是不入流的襄邑小县令, 而是左谏议大夫,还是新晋摄政王的宠臣, 众人看他的目光都与从前不一样, 围绕着他夸赞敬酒, 极尽恭维。

    姜姮瞧他疲于应酬之余眼中流露出些许无奈, 甚觉好笑。

    她歪身冲梁潇低声道要去更衣,梁潇握住她的手,嘱咐“快些回来, 今日我想让你陪在我身边。”

    姜姮明白,这是他仕途生涯中巨大的转折点, 自此一步登天,离御极天下可以说咫尺之间了。

    她点头应下, 起身离去。

    顾时安会意,在姜姮离开没多久, 也托词醉酒,让侍从扶着他下去醒酒。

    殿外游廊杳长,一个侍女候在那里, 屈膝冲他道“大夫请随奴来,王妃正在御苑等您。”

    还是白天姜姮和崔兰若去过的那片松荫。

    顾时安遥遥见姜姮立在那里,灿锦华服,宽摆长裙,月光与树荫交汇处,纤秀婀娜的背影,实是醉人甚于佳酿。

    他忙摇摇头,把那些不应当有的绮念遐思摇去,步履微晃地走近她。

    “时安,做上官感觉如何受人恭维的感觉如何”

    顾时安一怔,旋即染上几分苦笑“不如何,真是累极了,我甚至有些后悔,想回去重新做我的县令。”

    过去就算位卑辛劳,要点灯熬油看卷宗理案子,可到底是为百姓办事,一分一毫的辛苦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而今呢。天天应酬那帮朝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玩弄权势,揣摩上意,与他为官之初的理想背道而驰。

    他厌烦至极。

    姜姮仍旧背对着他,声音中隐约含笑“我也觉得累,虽然惩治了晋家,又在内廷立了威,那些侍女们皆惧怕我,不敢拂逆我,可我也只高兴了几天,过后觉得没意思极了。”

    梁潇曾提出要把棣棠和箩叶叫回来重新伺候姜姮。这三女本在成州伺候了生产后的林芝芝一段时间,后来梁潇急召姜家人来襄邑,那边尚有些田产房屋需要处置,棣棠和箩叶便留下料理,商定处理完庶务再来襄邑。

    姜姮其实不想让她们回来。虽然眼跟前的侍女不如她们贴心忠诚,但她着实不想她们再跟着她过那担惊受怕的日子。她们年愈三十,也该成婚了,姜姮与姜墨辞商定好,待她们来襄邑,就给她们各自说门亲,趁门楣重整之际,把她们风风光光嫁出去。

    姜姮已过了需要人安慰的时候,如今她内心坚硬,再也不可能像从前伏在棣棠的怀里哭泣。

    她心头转过千般念,身后飘来顾时安的声音,带着些小心“王妃,你觉得日子还能过吗”

    姜姮歪头,表示没听懂他的话。

    顾时安又道“我那日回去想了很多,朝堂积弊日久,许多恩怨缠绕不清,这么多年都理顺不明白,若是要全压在你一个女人家身上,指望着你去普度众生,那对你也不甚公平。若你实在觉得累,觉得不开心,那日的话就当我没说,你并不欠任何人的,你可以去过你想过的生活,不要过分自苦。”

    “我想过的生活”姜姮嗤笑“你说得倒轻巧。”

    顾时安当然知道她的意思,默不作声地走到她身前,双手奉上一物。

    姜姮见是个小锦盒,打开,里头盛着琉璃珠大小的药丸。

    “这是我从邵郎中那里拿来的,此名龟息丸,还有个名字,叫假死丸。”

    姜姮的眼睛蓦得亮起来。

    顾时安道“吃下去后可让人看上去呼吸全无,状若死亡。可是它有个缺点,只能维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人会苏醒,恢复如初。”

    原本姜姮听得很有兴味,可当听到他说只能维持一个时辰的时候,眼中光亮迅速黯然。

    这怎么可能成功梁潇那个疯子若是发现她死了,必然会将她风光入殓极尽死后之哀荣的。他要是再疯一些,说不定还会抱着她的“遗体”倾诉衷肠,说上一天一夜再让她入殓。

    反正于他而言,只有得不到和已经失去的才是珍贵无比的。

    她若是一死,便是将两样都占全了。

    这么说来,一个时辰顶什么用

    纵然觉得可行性不强,姜姮还是把龟息丸收起来了。

    再回到宴席上时,正遇上侍女端着满满一漆盘的空酒盅出来,席间正言笑晏晏。

    她回到梁潇身边,他醺醉的俊面挂着不豫,迷离斜眸瞟向姜姮,阴阳怪气道“你还是知道回来啊。”

    姜姮抬袖掩唇,皱眉“你喝了多少”

    梁潇如薄瓷的俊秀面容上渗出两团红晕,偏神情严肃凛正,伸出一只手指,轻轻竖抵在姜姮的唇上,道“今天高兴,我想多喝些,不要管我。等过了今天,就都听你的,你不让我喝,我就不喝。”

    姜姮虚扶了他一把,不着痕迹地把他的手拂掉,嗔道“我哪管得了你从前管不了,将来更管不了。”

    梁潇不快地撇嘴,凑到姜姮脸前,清凉薄唇似有若无地蹭过她的脸颊,幽怨低叹“若你想管,就能管住我。只怕,你不肯在我身上费心思。”

    姜姮嗤嗤一笑“摄政王殿下权势滔天,多少世家贵女等着与殿下结良缘。你若有这份心思,还愁没有人管吗”

    “嗯”梁潇面露疑惑,勾唇看姜姮,“这话怎么听上去酸溜溜的,你又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了”

    顾时安方才临分开时提醒了姜姮一句,城中簪缨世家蠢蠢欲动,有机灵的,已经开始走玉徽县君的路子了。

    难怪梁玉徽这些日子瞧上去憔悴了许多。

    姜姮叹道“其实这也是寻常,世人皆爱功名利禄,你毕竟今时不同往矣。”

    她说起当年姑姑要把翰林待诏家的庶女说给梁潇为妻,梁潇断然回绝,赌气搬出王府。

    “那样的日子彻底一去不复返了,如今只要你愿意,不管多么尊贵的女子,都可以纳进府里。”

    梁潇原先乐意看她拈酸吃醋,不管中间掺杂几分真心,起码营造出一副夫妻恩爱的画面。

    可听她提及这一桩往事,不由得凤眸转凉,面容冷戾,盯着姜姮,薄唇紧抿成线。

    姜姮再不会像从前,他但凡流露出几分怒意,就恓惶不安,方寸大乱。

    她稳稳端起金酒樽,葡萄美酒艳如美人血,自丰润胭脂唇瓣淌进去,末了,唇边还残留酒渍。

    星眸倒映熠熠烛光,笑靥灿烈如花,无辜娇憨,还夹杂几分挑衅地斜乜梁潇。

    梁潇终于意识到,绕了一大圈子,她是故意在这大好日子来戳刺他,让他难堪的。

    他紧捏住酒樽,问“姮姮,我最近做错什么了又让你不高兴了”

    姜姮娇柔道“没有啊,只是突然想起来往事,颇有些想不通。你对我的执念来源于何处究竟是真的爱我,还是因为我曾栖息在你无法企及的高枝上,我曾是辰羡的未婚妻。得到我,是你扭转命运飞黄腾达的战利品,是你对这不公人间的报复,亦或是”

    “是什么”梁潇冷声问。

    姜姮笑得更加明媚“是你此生唯一能比过辰羡的地方。”

    “是吗你是这样想得吗”

    梁潇的声调如焠染寒霜冽冰,覆在酒樽上手微微颤抖,倏地,抓起酒樽狠狠掷到地上。

    席间众客本已微醺,正聚做一堆寒暄套近乎,衣香鬓影,贴耳细语。

    忽得被一声闷顿响震断,茫然回望,见那酒樽竟是从上席掷下来的。

    霎时惊魂,皆默默坐回榻席,垂眸敛目,不敢出声。

    众臣皆知,这位士子出了名的喜怒无常,骇厉冷鸷,没有人有闲心去捉摸他为什么突然发怒,只盼望这倒霉怒火别烧到他们身上。

    梁潇厌烦至极,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们,直接甩袖撂下一席宾客离开。

    众臣面面相觑,在宣阔寂静的殿宇里呆滞片刻,各自默默离去。

    大家都走了,只剩下崔元熙。

    他跟在姜姮身后,穿过蜿蜒的鹅石小径,拂花逐柳,在小潭边停下。

    潭水倒映月光,潋滟浮泽,像破碎的水晶。

    崔元熙手握折扇,吟吟笑道“何必呢摄政王殿下的好日子,何必赶在这时候触他的霉头”

    姜姮面对静潭月色,蓊郁草木,十分痛快地想,她就是要在这一天揭他的伤疤,就是要让那些他急于摆脱的往事跗骨随行。

    他凭什么高兴凭什么万事圆满,心愿得偿

    出过气,到口的话却成了“我若不这样,崔学士怎么有机会尾随孤身的我到这里呢”

    崔元熙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赞叹“王妃冰雪聪明,惯会刀尖起舞,兵行险招啊。”

    姜姮没有兴味与这善谈的人费唇舌,些许不耐烦地道“有话快说,等他反应过来,便很难再找到机会了。”

    崔元熙敛却笑,温儒俊雅若青松的面上浮起几分凝色,他缓缓道“襄邑有五万驻军,看上去坚牢不可破,但是,若能拿到驻军布防图,一切就仍有转圜余地。”

    他用词轻描淡写,却让姜姮心中一凛“转圜余地”

    “我此番奉旨来襄邑,一为代天子册封靖穆王为摄政王;三为把他永远留在这里。”

    姜姮回头看他,他眉间浮掠起淡而凉的笑“此时不正是骄兵易败的好时机吗他以为尘埃落定,他以为他什么都得到了,便让他和他的美梦一同永远留在襄邑吧。”

    姜姮竭力隐忍,可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

    嘲讽的笑。

    她以为崔元熙是个城府幽深的人,没想到,竟如此天真。

    若梁潇这么容易对付,怎会任他走至今日

    崔元熙耐心等她笑完,道“王妃定是在心里嘲讽崔某吧,以为崔某想靠三寸不烂之舌,来一出空手套白狼,哄骗您替我偷驻军布防图您多心了,布防图我已经到手了。”

    此言一出,倒令姜姮收起鄙薄,重视崔元熙这个人。

    他拿到了驻军布防图

    以梁潇如此多疑的性格,这等机要非心腹要臣不可沾手,被他拿到了,也就是说他在梁潇的身边布下了暗桩。

    姜姮沉默凝思,崔元熙慢条斯理地说“看,我有内线,有布防图,若是再有王妃襄助,谁又能说我一定胜不了他”

    他这个人,不可信。

    姜姮来时就琢磨过,若要合作,就必须把自己摆在绝对安全的位置,不能全信他,更不能泥足深陷任他拿捏,他们要厮杀要夺权都随他们,她只想要彻底的自由,事了拂衣去,绝不掺和过深。

    她理顺思路,脑海中却回荡起刚才崔元熙说过的那句话

    “把他永远留在襄邑。”

    她想起了那颗龟息丸,如果梁潇真死了呢就没有人会去追究她是真死还是假死,她可以凭借假死丸彻底从王妃的樊笼里脱身,从此天高水阔,过她想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