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雨萱趴在卧室的窗台上向外张望，等着程斯语的车开进院子。这样的期盼于她生命中早习以为常, 她总是在原地等着程斯语, 为他守候一盏温柔的灯火。无论是曾经孤苦伶仃、无所依傍的他, 还是如今被称为人生赢家的他。这一辈子, 她只想做他的小姑娘。

    可是这一夜，程斯语没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病房门口是程斯语带着陆川爱吃的炖肉酱汤和香喷喷的大米饭, 当然少不了各式各样的小菜。安淮南昨日的话他心领神会，满以为今天要在父亲生气训斥时出面替陆川说情两句, 却意外看见自己的老爹正在床边殷勤伺候着, 床上的陆大少爷早无病态, 气色看起来比他还好。

    “医院的饭菜没法吃，没病也吃出病来了。阿姨做了你爱吃的饭菜, 一会儿小语给你送来。”程青川使唤起自家儿子来从不客气, 他也不觉得自己对陆川的轻易原谅有什么奇怪。

    在程青川看来，陆川和程斯语的矛盾, 不过就如自家兄弟俩在院子里玩不痛快了扭打起来是一样的, 表面上家长会训斥两句，其实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要是过去的日子没有那些波折, 以他和师兄的关系, 程斯语和陆川本该是一同长大的。男孩子嘛, 成长过程里谁不是调皮捣蛋、年少气盛

    可是程斯语看在眼里，心里却有些酸楚。他还以为自己对程青川来说是老来得子的喜从天降，却原来, 爸心里，其实早就有儿子了。也许对于程青川而言，他的地位远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重要。回想起昨夜的经历更让他内心烦躁不安，这一切都被不知从何时站在他身后的陆千帆看得一清二楚。

    “你看看他们俩，故意气咱们还是怎么的。”陆千帆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拍了拍程斯语的肩膀，“你爸是可怜他从小没有父亲，你别多想。”

    “怎么会呢爸，咱们都是一家人。”程斯语心中温暖又羞愧不已，他有天下最好的爸爸，又被天下最好的爸爸养大，他从小就想做个好孩子，却在长大了才懂得做个好人有多难。

    病房里的两人完全没有察觉门口的动静，悠悠然铺展开了一幅父慈子孝的画面。

    “程爸，我肚子疼你给我揉揉”陆川肆无忌惮地撒娇道。

    程青川放下手里的水果，自然而然毫不犹豫地搓热了双手伸进被窝，放在陆川肚子上来回揉了几圈，“怎么样，好点吗”

    “嗯还行吧还疼，程爸再揉揉”陆川十分享受，就差借此闭上眼睛美美地睡个回笼觉了。

    “还疼你大姨夫来了”程青川顺手在陆川脑门上弹了一下，重新坐回去剥了柑橘直接放在自己嘴里，打量着病人道，“这么严重还是得师兄来看着你呀，要不然你病情恶化了，我可负责不了。”

    “别别，程爸你别吓唬我我爸不会这么早来的，他这个时间要视频会议，还要看美国那边的工作简报。”陆川嘟着嘴，一脸苦相，“现在，爸肯定什么都知道了”

    程青川无奈地摇摇头，其实那些简报师兄早都不用亲自过目了。自打程斯语在家养病的那些时日开始，这份工作都是由他子承父业地代劳，后来再回律所里上班也没落下。之所以对外还说是陆千帆亲自把关，无非是不想其他人趁机偷懒，也省得竞争对手趁火打劫。而陆川几乎每天与他们二人生活在一起，却连这么关键的信息都发现不了，真不知道他那双迷人的大眼睛是不是就是个摆设。不过这样也好，程斯语承担长子之责，陆川可以活得轻松自在，总好过日后他们俩为了继承问题再有嫌隙。反正以陆家和程家的财富地位，后代们几辈子都不用为生活发愁。

    “一会儿我还有事情和医生谈，你自己进去看他吧。”陆千帆面无波澜，不像是因为陆川的话生气了，也不像是往日般的从容平静。

    “小川真的有事”话一出口程斯语便觉失言，虽然大家心知肚明陆川是装病的苦肉计，可是这层窗户纸只能由父亲来捅破，他说出来怎么都不合适。“我是想问，医生怎么说的小川还好吧”

    “他没事他能有什么事，就是皮子痒了欠揍。”陆千帆勉强玩笑，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检查报告。“小语，他是弟弟爸爸谢谢你照看着他。以后，雨萱，诚诚，还有整个陆家，都要拜托你了。”

    “爸，您怎么了”程斯语的目光落在了陆千帆攥紧发白的手指，情不自禁地伸手试探，“爸，我跟您一起去见医生吧，我帮您拿”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陆川那边，不用跟他说我也来医院了。”陆千帆断然拒绝，随手推开了虚掩的门，留给程斯语一个安慰的眼神，就闪身匆匆向着走廊尽头的楼梯而去。

    程斯语望着那个依旧步履生风的背影，前所未有的不安萦绕在心间

    “哥”陆川吱溜一下从被窝里钻出来坐直，向程斯语身后看了看略有些失望道，“就你一个人呀。”

    “是啊，爸让我来看看你，这不还带了你爱吃的肉汤泡饭。”程斯语把随身带来的饭菜一一摆好，任由陆大少爷宠幸他心仪的美味。

    陆川明显兴致不高，苦笑着道，“哥别哄我了，爸不喜欢我吃这些的，他说汤泡饭不好消化。要是爸说的，肯定只准我吃清粥小菜”

    “你也知道师兄的要求啊，不过好在这次只是肠胃炎，下次再这么胡吃海塞的折腾身体，清粥小菜你都别想，喝点热水自生自灭吧。”程青川一看程斯语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撒谎，师兄一定是来医院了，只不过是不想现在来见陆川而已。

    如孩童般无忧无虑的陆大少爷耷拉着脑袋不吭声了一会儿，终是抵不住美味的诱惑，碰过饭盒来大快朵颐。另一边心思沉重的父亲，在他的专属私人医生的办公室里静静看着电脑上转瞬即逝的字符和图像。

    陆千帆想象着儿子每次吃到可口的饭菜时一脸幸福与满足，也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与青川在一起那些潇洒自在的往事。这一生，他无怨，亦无悔，只是有些许遗憾。

    “陆律师，您看现在的情况，还是不通知您的家人吗”杜医生推了推眼镜，一派斯文儒雅。

    陆千帆眼中看不见一丝波澜，淡淡道，“不用，孩子都有他们自己的事情。杜医生，我现在的情况您的意见是”

    “这种情况我们一般也会征询家属的意见保守治疗，您的身体必定每况愈下，但是短时间内没有生命危险。决定手术，成功的机会只有七成把握，不过您也别太担心，如果幸运痊愈后您的身体状态和生命感受，会比现在好上许多。”杜医生耐心地解释着，仍是忍不住劝说，“要不您至少通知一位家人呢，如果陆少爷不方便，那不如找您的姑爷程律师说一声或者您的妻子”

    “不用。”陆千帆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杜医生，我现在神志清醒，麻烦您准备好需要的材料，我自己签字手术就可以。只不过我还需要一点事情安排其他的事情，手术的排期两到三周之后吧。”

    杜医生推了推眼镜，不得已放弃了准备继续劝说这位金牌大状的愚蠢念头，“那好吧，不过这段时期请您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千万不要生气或者情绪激动。”

    “好。”陆千帆言简意赅地回答。

    进一步确定手术细节后，陆千帆对着医生办公室的仪容镜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和发型，直到他对自己的形象满意才从容笃定地出门。门口颀长的侧影吓了他一跳，打破了他原本平和的情绪。

    “你怎么在这”陆千帆的声音很快从惊讶中恢复了平静温和。

    “等师兄。”答话的正是程青川。

    “等我干什么”陆千帆应该是知道那个答案的，可他还是照例要问。

    “不干什么。”程青川也知道师兄知道，于是一贯任性地无理回答。

    “我要回家了。”陆千帆缓声道。

    “嗯。”程青川顺从地应声，一如从前。

    “那就一起走吧。”陆千帆脸上荡漾开笑意，他知道，他也知道，他们都知道彼此知道。

    “好。”程青川自然跟上，嘴里默默念叨着，“师兄，以后的路，都让我陪您一起走吧。”

    陆千帆和程青川都笼罩在自己的情绪中，两人并排不急不缓。

    陆千帆突然不想坐车，只想在那条布满梧桐树的小路上，一步步从医院走回家里。

    曾几何时，他也是个幼稚顽童，那么爱他的爸爸妈妈带着他走在小路上玩耍。转眼间，他已鬓生华发，儿女也都渐渐长大人生苦短，却如此让人留恋。

    “师兄”

    “嗯”

    “我们要一起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