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珂垂着眉眼, 伸手抚过琴身,柔嫩十指拨动琴弦,琴音袅袅。
楼洗朝沈小晏做出个噤声的手势, 少女乖巧点头,保持安静,听鸣珂弹奏完这首琴曲。琴声古朴悠远, 听完有种心旷神怡的宁静之感。
半晌, 沈小晏看着鸣珂,久久无法回神。
鸣珂也没有说话,安静地垂着眸,似乎在想什么。是楼洗率先打破宁静“是魂归。师姐, 你怎么弹这首曲子”
“我也不知道。”鸣珂凝视太伏琴,轻声道“突然很想弹。”
魂归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一首送魂之曲,当人逝去以后,琴师便弹奏这首古曲, 陪伴亡灵去往生之地。
她抚摸上太伏琴时, 心中涌上莫名的冲动,还未来得及思考这种奇怪的心绪,便已开始弹奏这首魂归。
鸣珂拧起眉,眼中有疑窦一闪而过。沈小晏和楼洗以为她是想起仙魔大战, 弹安魂之曲以送故人。只有鸣珂知道, 不是这样的。
刚才, 好像是另外有人握住她的双手, 一起按动琴弦。
她抬起眸,问楼洗“你怎么马上听出它是魂归我记得师弟于音律上不感兴趣。”
楼洗笑笑,“师姐,你忘了啊,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我杀了那群混蛋的时候,你坐在他们尸体旁边,弹的就是这首曲子啊。”
鸣珂挑眉,“哦,是的。”
沈小晏听他们谈话,脸色白了白,想象那副画面。
坐在尸体旁边弹琴
她忍不住打个寒颤,看了眼自己的师姐师兄,他们两个一个管杀一个管埋,还真是,不愧是同个师门的
不过沈小晏好奇问“师兄,你和师姐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呀”
楼洗看她一眼,阴恻恻笑道“我七八岁的时候吧。”
沈小晏羡慕道“原来师兄这么小就遇到师姐”她身体一僵,后背发凉,猛地意识到,这句话不是意味着,楼洗那么小的时候,就亲手杀过人
再抬眼时,她发现青年还在注视着她,嘴角噙起诡异的笑容,俊美的皮囊里,似装着一只恶鬼。
楼洗用阴森的语气说道“师妹,你在看什么呢是不是发现什么了”他猛地俯身,凑到少女眼前,嘴角裂开,扯出假笑,“师妹,你在看哪个我呀”
沈小晏快吓哭了,哆哆嗦嗦地说“我、我什么都没看。”
鸣珂面无表情地拿出拨浪鼓,打在楼洗的脑袋上。
“噔、噔、噔。”
她敲得熟练,把楼洗漂亮的脑袋当成一个木鱼,不轻不重地敲着。
楼洗直起身,捂着额头,幽怨地看着她,但对上师姐淡灰的瞳孔后,一缩脖子,低声道“我就开个玩笑。”他极小声地埋怨“你就宠着她吧。”
鸣珂笑笑,握住沈小晏的手,回想起当年的事。
她记起来了,从前,她确实有这个习惯,在看见有人逝去时,弹奏一首魂归送亡灵一程。但这并不是她悲悯善良,一开始,是师祖的要求,后来她发现这样会让人喜欢称赞,便开始把它当成习惯。
而楼洗依旧在笑着赞叹,“我那时候还小,看师姐给恶人送终,以为师姐也是坏人,后来才知道,师姐对谁都这样,慈悲善良,见不得有人死。”
沈小晏喃喃“师姐好温柔。”
鸣珂打断他们,“不是这样的。”
她语气平静,但眼底泛起一丝微澜,“不是你想的那样。”
楼洗不解“师姐”
鸣珂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看着他的眼睛,问“好了,师弟,太伏琴为什么会在这里”
楼洗自得笑起来,“当然是我用它的碎片,重新铸成一把琴它虽比不上当年的太伏,但比剑鸣谷送的垃圾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鸣珂敲着琴身,偏头看窗外蓝天,脸上没什么表情。
沈小晏“师兄,你好厉害”
楼洗被夸还是挺开心,毫无谦虚,“那可不,我们云山的炼器之术,比外面那群猫猫狗狗强多了。说起来,剑鸣谷当年发家,不也是得了琢玉峰的襄助但他们只学到炼器皮毛,我们才是正统。”
沈小晏崇拜地看着他,“没错,我们云山才是天下第一”
楼洗突然觉得这个小师妹顺眼不少。
只要一起吹云山和师姐,大家就是好朋友。
这时,鸣珂望过来,阳光透过窗,把她侧颜照得雪白发亮。她望着楼洗,后者不自觉站直,避开她的目光。
鸣珂笑笑,问“那师弟,太伏琴的碎片散落在缝隙之间,谁帮你把碎片捡过来的”
楼洗身体一僵,“当然是我”他小声嘟囔,“是我那是不可能的。”
“什么是缝隙之间”沈小晏好奇问。
鸣珂摇头,只是随手指指天空,“那上面。”她问楼洗“是谁帮你把碎片捡拾来的”
楼洗飞快说一句话,语气快到在场之人都没有听清,等到鸣珂再次问,他才叹口气,认命道“萧君知。”
沈小晏“剑尊”
鸣珂微微怔住,手指轻轻勾着琴弦,有些回不过神。对于寻常修士,往返缝隙之间,就是九死一生。
她知道师弟的斤两,以楼洗的本事,远做不到自由来去缝隙之间。
她脸上平静,只是勒进肉里的弦,暗示内心的波澜。
萧君知去过多少次缝隙之间怎么在生死绝境之中,替她一片片取回太伏琴的残骸碎片,他又为何,什么都不说
“阿洗你说,我们云山与他有什么交集,为什么他要为云山做到这样的地步”鸣珂很疑惑,直到指腹传来一阵疼,才下意识松开弦。
琴弦“琤”地一声,漫开声响。
楼洗眼神复杂地看眼鸣珂,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师姐,你没见过他吗我想,他本是为了师姐而来的。”
鸣珂想了很久,眼前只掠过飘渺云雾里一闪而过的红痣。
楼洗见她蹙眉,便安慰道“也没什么,当年师姐救过多少人,说不定只是一个被你救过的人,出息了回来报恩。”他想起当年鸣珂院前堆满仙花仙草的盛况,忍不住笑“那时候多少人恋慕师姐,说不定,剑尊也是其中一个。”
沈小晏“哇哦。”
鸣珂站起来,抬手,太伏琴化作流光飞入她的袖中。她摸摸储物戒指,想起里面的那捧樱桃,决定不管怎么说,都再找萧君知谈谈。
她走至门口,转过身,看向楼洗,“不过,为什么你要怕他”
蔓兄除了夜晚发疯,其他时候,不都是很好吗
楼洗“我不是怕他,我很感谢他,但是师姐,你不觉得他给人的感觉,”青年顿了下,瞥眼不知所以的沈小晏,叹口气,秘密传音入鸣珂耳中,“师姐,你不觉得,他很像当年那群魔物吗”
鸣珂脸色微冷,慢慢摇头,“不觉得。”
她心中涌上股不悦的情绪,掉头就走,没有再和楼洗叙旧。离开琢玉峰,她从山阶走下,也没有让沈小晏带她御剑飞回天音峰,只是慢慢在山道上走着。
沈小晏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鸣珂“小晏,你去做自己的事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沈小晏下意识拒绝,“可是我想和师姐在一起。”
鸣珂回头看她,叹气,无奈道“小晏,你”她顿了顿,不忍心把话说得太重,只好道“你去天音峰,给你爹去浇浇水,好不好”
沈小晏“好那师姐呢”
鸣珂摩挲着戒指,笑笑“我去负樱桃请罪。”
“哎”
但最后,沈小晏还是恋恋不舍地听她的话回天音峰。鸣珂目送她离开,心想,师妹也太黏着自己了。
唉。
她摇头,心中默默叹口气,自从她醒来后,沈小晏仿佛变成一只向日葵,而把她当成太阳,天天围着她转来转去开花。
鸣珂来到观雪峰下,仰头看眼高耸的孤峰,刚踏上覆雪的山阶,就被凛冽的剑气逼得往后退两步。寒光凛冽,剑气呼啸而来,倏尔散开,落一地烁烁的银光。
她低下头,看着被剑气划开的雪粒,和地上纵横交错的剑痕,只好在山脚徘徊。大意了,观雪峰上剑意纵横,以她如今的修为,根本没法走上去。
说不定往前一步,就会被绞成一滩肉泥。
正常人谁会把自己家变成剑气绞肉机
鸣珂扶住额头,心想,陆奚辛害怕萧君知,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白走一趟,心中闷闷,丢了颗樱桃进去,砸乱石头上垒起的雪堆。她好不容易走过来,有句古话说得好,来都来了,想想怎么样都要把樱桃给送过去,于是百无聊赖地一颗一颗丢过去。
樱桃飞入观雪峰,就被剑气割成碎片,自动爆开,鲜红的果肉落在白雪上。
扔到最后一颗樱桃时,鸣珂没有看,直接抬手远远一掷。
樱桃在空中划过道弧线,笔直飞过曲折的山道,啪地砸在刚转弯走下的某人的脸上。
“啪”
果肉在萧君知的脸上爆开。
萧君知
鸣珂抄起袖子,目光落在他鼻尖那半颗樱桃上,忍不住勾了勾唇角。随即她求生欲旺盛地后退半步,转身自言自语“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萧君知沉默地抹去脸上的果肉,“过来。”
鸣珂“就算看见了,也不必杀人灭口吧”她微微带笑“其实长得好看的人呢,就算顶着一脸的果汁,也是好看的。”
萧君知走到她的面前,抬手在空中点出一张剑诀。暗红符文在空中浮动,眨眼前飞入鸣珂灵台。
鸣珂精神一震,眼前的观雪峰似乎发生某种奇妙变化,她能用肉眼看清围绕山峰飞旋的银白剑气。她抬起手,锋锐无匹的剑气将刺穿她的手掌时,忽而闪烁一下,变成枝簌簌的梨花,落在她的掌心。
自从萧君知将那道剑诀送她后,可怕至极的禁制剑气,对她而言再无危险。
剑光盛雪华,冰雪化梨花。
她听萧君知说“日后来观雪峰,不必忌惮剑气。”
鸣珂嘴角翘起,抬眸看他,突然笑着点了点眼角,“这儿还有一点果肉。”
萧君知慌张去擦,却什么都没擦到。
鸣珂弯着眼睛,“啊”了声,又说“我看错啦,原来不是樱桃,是剑尊的美人痣。”
萧君知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转身就走。鸣珂喊住他,“太伏琴,我拿到了,多谢。”
“不必。”青年背影顿了下,“是我应该做的。”
鸣珂“为什么是你应该做的君知,你曾经与云山有过交集”
萧君知点头,“嗯。”沉默了很久,他叹口气,开口,声音冷冽“云山于我有恩。”
鸣珂“哎,什么时候呀”
萧君知说“百年前,我未入道,年纪尚小时,曾接受过云山的恩泽。”他偏头看着鸣珂,“那时你救过我。”
鸣珂睁大眼睛,怎么也想不起哪里有过这回事
她救过的凡人实在太多了。
而除却几个重要的人外,其他人长什么模样、是什么性格,她向来不放在心里,也不会刻意去记。
从前她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问题,她是天赋非凡的修士,注定能拥无数日升日落,日后得道飞升。凡人的寿数,于她而言,实在太短了。
许多人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好像长河里滔滔奔腾的一滴水。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他们就去往远方。
她不必去记长河中的一滴水,也不必去记市井中擦肩而过的某个人。
鸣珂一直是这样想的。
可是现在,她注视萧君知眼角的血痣,竟然有丝遗憾与后悔。
萧君知似乎知道她想不起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说“所以不必感谢,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过是在报恩。”
鸣珂歪头看他紧绷的表情,软声问“那时候你多大呀”
萧君知想了片刻“不大,我记不清。”
鸣珂笑开,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轻声说“那你不是要喊我姐姐”
萧君知身子微僵,而后转身就走,头也不回,背影透出几分落荒而逃的仓皇。就算他转身很快,鸣珂也窥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窘迫和羞恼,忍不住笑起来,觉得蔓兄白天的时候也很可爱。
她既然把樱桃送到,也没有再上观雪峰,而是折过身,慢慢回自己的天音峰。
走了几步,鸣珂感觉有人在看自己,猛地扭头。
观雪峰的山道之上,只有皑皑白雪,和凛冽的剑气。
“难道是我的直觉出错了”鸣珂喃喃,一边往下走,一边悄悄从袖中掏出片薄薄的镜片,夹在指间。
镜片照着山道拐角。
等她往前走了几步,拐角处突然闪出一道人影。青年长身玉立,站在翻飞的白雪中,白衣与白雪似融成一体,沉默地注视她离开。
回到天音峰,鸣珂跳下纸鹤,脚步轻快地走入梨花林中。
她轻哼着数鸭歌,心情很好,来到水边,就慷慨地取出捧灵丹,丢给水里的金鱼吃。但池水平滑如镜,寻常早就游过来的金鱼今天却意外安静。
鸣珂柔声唤“鱼哥”
她环顾左右,心想,这条鱼又越狱了吗
不对,四周太安静了。
鸣珂注意到角落的小土堆,紧紧皱眉
小土堆上杂草凌乱,只收拾了一半。小晏向来是很听话的也很孝顺,不会拔草拔到一半,突然就抽身离开。
她瞪大眼睛,拔腿就往偃甲房里跑,还没到门口,她脚步一顿,全身僵硬,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咚、咚、咚。”
身后有人不疾不徐敲着门,而后脚步声渐近,她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是霜音仙子吗天峰大会将开,区区奉凌霞仙子之令,来请仙子去指月城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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