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报名的是一帮女子。
这些人的身份很特殊,并非县里本地人,而是半年前来到蓟县的流民。
当时为了县中的稳定治安,陈旻放进县里的,要不就是写有家室的,剩下的几乎都是些妇孺。所以虽然流民中男女比例尤其失衡,但蓟县反倒呈现出女多男少的趋势。
这些女人身份不同,年龄各异。但能随着流民大军不远千里赶到此地,光是这份坚韧的心性便不是寻常人。
事实上,她们其实也是被逼的没办法,每个人都知道“宁为太平犬,不当乱世人”这个道理,蓟县就是战火纷飞中难得的太平天地。不过却不是她们的容身之所。
女子本身身体素质赶不上男人,为了活命,她们中的大多数都委身于男子。等进了城,虽说这个时代贞、操观念单薄,但也不免经常被人指点。再加上之前相好过的男人有的纠缠不清,许多人都烦得不行。
陈旻不知底下竟然还有这般事,当即愤怒的让人将那帮无赖揪出来,该罚徭役的罚徭役,该打板子的打板子。然后对那些女子说,她们可以选择留下来,毕竟羚县苦寒,一开始也没打算将女子迁过去。
不过那帮女人却表示,她们身为流民,蓟县虽然好心收留众人,可也要以徭役相抵。若是有家人相互扶持徭役还简单些,她们都形单影只,每天服完徭役根本没时间做别的。现在同是在陈旻治下,羚县虽然暂时穷了点,但想必未来不会差,能这样获得正经居民的身份也不赖。
见她们坚持,陈旻也只有点头,同时将许以的好处又增加了不少,最后七百多个女子,和一百男子组成了近千人,举家搬往羚县。
此事也算给陈旻敲响了警钟,县里虽说没发生过什么大事,但总有些人被有意无意的忽视,段时间还好,若长久放着不管,指不定会出现什么隐患。
于是命负责整个蓟县治安的武臣加强巡逻,若是看到不法之徒直接收押。
近千人的到来给羚县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这么久了,只见过人走,还没有人来这儿定居。羚县的房子空了大半,在确定都是无主之地后,任由新来的居民挑选。
陈旻接管羚县,为了鼓励农桑,不仅免了两年税收,而且还低价租给百姓们农具。
羚县树多地势不平,他便聚集了许多人去修路。这些都是之前原县令手下的士兵,陈旻是肯定做不出项羽那般活埋的决定,但如果一定惩戒措施都没有,又无法服众,于是便让他们去砍树修路。
看完的树木烧成灰扮作肥料,用来改善此地土壤。
邱峰就是这样一个刑徒,他本就是羚县本地人,年轻的时候游手好闲结识了群朋友,整日在县里闲逛。因为长得高大,被县令看中,在守城士兵中当了个什长。
虽说是个官,但依旧每日吃不饱饭,他也不是没想过逃离此地,可江湖义气使其没办法丢下瘦弱不堪的伙伴。现在羚县被其他势力占领了,他们这帮人从士兵变成刑徒,依旧是吃不饱,但好歹能看见希望。
新县令与他们说了,他们服刑期间有人监督,表现最好的三人每天能分到个一大团麦饭和两个果子,累积五日还能领个鸡腿。
鸡腿啊刑峰咽了口唾沫,要知道,他们这帮人已经许久没见识过荤腥了。如果真可以,他其实想一辈子这般做工。不过刑峰以前服役修过驰道,所以对于工程之类的还算熟悉,约摸着这路照这种进度,撑死也就需要一年,如果只用个简单的雏形,三个月就差不多了。
在那之后新县令说可以让他们恢复自由身,不过他能去做什么呢刑峰有些迷茫。
此时身后小弟突然纷纷挺直腰板,摆出几个怪异的造型。刑峰心中一叹,知道那帮人又来了。
果然没多久,几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女子赶着牛车出现在前方,无视他们自认为潇洒的形象,轻快的高喊一声,“开饭了,快些来领吧。”
倘若是明清时代的人穿越过来看到此景,一定会大骂不知廉耻,女子怎么能参与到男性刑徒的工作中。但事实上,这在此时是十分常见的。秦朝的女人和男人一样,也要服役,而且如果男人不够用了,还要去服兵役。
正所谓“男丁被甲,丁女传输”,女子军队不知要负责运输工作,还要负责挖陷阱、修缮工具,任务一点不比男性轻。
在古代,女性与财物一样,是种很珍贵的“资源”,世家贵族可以三妻四妾,底层男性却只能打光棍,像羚县这种苦寒的地方,条件稍好的女子根本就不愿意嫁过来。这帮刑徒许多从小到大见过的女人算上亲眷不超过十个。
而这次七百多女子迁过来,仿佛是给死气沉沉的羚县注入升级,广大光棍们纷纷觉得春天来了。
不过男性们虽然蠢蠢欲动,在守城的士兵们面前也不敢无礼,只能拼命内卷,时不时帮女子们搬个家,打桶水什么的。
女人这般稀缺,刑徒们对于讨老婆什么的也没抱太大希望,不过即便如此还是忍不住想要吸引她们注意。
毕竟,万一呢
望着手下们矫揉造作的样子,刑峰不屑地撇了撇嘴,出息
轮到他打饭,故作粗鲁的将手中陶罐往前一递,然后冷硬的转头。
等打完后想要离开,突然发现自己碗里多了个果子。
对面的女人笑意盈盈的看着他,“这是在蓟县路边树上长的梨,我走的时候拿了很多,吃不了送你一个。”
刑峰仿佛被石头砸了一下,呆呆的站在原地,直到后面领饭之人催促方才如梦初醒,面皮涨得通红,半天磕磕巴巴说了声谢谢。
女人走后,赶跑身后不停怪叫起哄的小弟。刑峰小心翼翼的将梨子放到怀里,突然觉得好像之后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只要踏实肯干,他相信一定会越来越好。
这世间有的地方春意盎然,一片祥和,有的地方却风刀霜剑,勾心斗角。
李斯望着手中的前线的战况,只觉得如坠冰窟。
原本陈胜这个逆贼死了,他以为解决了心腹大患,可以暂时松一口气,结果没想到的是。陈胜虽死,他手下的那帮病却并未停止征讨,尤其是一个叫周文的,斩关夺隘,势如破竹。如今已经打到戏地,直逼咸阳
如果他们真的打到咸阳,李斯身为丞相最是清楚,如今为数不多的守城军队都被他调了出去,整个咸阳无人可守
不行他必须去见胡亥
李斯之前几次打扰到胡亥跟妃嫔淫、乐,早就惹了胡亥厌恶,平时想要见根本见不到,所以已经做好了如果再见不到皇帝,就在宫外长跪不起的打算。
不过出乎他的预料,胡话这次竟然让他进去了。
李斯管不了那么多,见到胡亥后连忙将战事之紧急与胡亥道明。
谁知胡亥听到叛军要攻进咸阳,一点都没有惊讶害怕之情。反而阴沉着一张脸,冷冷的看着他,“朕已经从老师那里听说了,辛苦丞相这般跑一趟。”
李斯心中“咯噔”一声,不由自主的看向帘幕后大大方方站在皇帝边上的身影,眼中充满了愤懑之情。
李斯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他能以一介布衣,站到今天的位置,其为人当然聪明绝顶。不过是一时不察,着了阴谋家赵高的道,回过神来已经明白,之前几次面见皇帝不凑巧的时机都是赵高安排的,为的就是让胡亥跟他离心。
不仅如此,他还从内应那里得知,赵高对胡亥建议,说胡亥年轻,难以使始皇帝留下的那些老臣信服,为了保持皇帝高高在上的形象,所有话都由他来传达,这样犯错也是他赵高犯错。
此举看似是为了胡亥好,实际上是想要将皇帝完全跟朝臣隔离开来,其险恶用心不言而明。
正当愤怒的李斯想要站出来指责赵高狼子野心之时,对方却抢先一步冲皇帝鞠躬。
“臣有要事禀报。”
“说。”
“禀皇上,逆臣李斯之子李由勾结叛军,李斯知情不报,二人俱有谋反之意,还请皇上明察”
“你放屁”胡亥还未说话,李斯直接跳了起来,情急之下连乡间粗语都蹦了出来。
要是污蔑自己,李斯断然不会这般激动。长子李由是他一生最大的骄傲,就连始皇帝都称赞李由年少沉稳,办事利落,乃国家栋梁,还将比较宠爱的女儿嫁给他。
李由年纪轻轻就被任命为三川郡郡守,每年他述职回家,整个咸阳的达官显贵都来拜会,人人都想结交这位风华无双的公子。
战事开始后,三川郡直面敌军,李由亲身上阵,凭借郡中为数不多的士兵,抵抗住了起义大军,致使叛军们不得不绕开三川郡,为大秦留下宝贵的准备时间。
所以赵高竟然说他谋反,李斯怎能不激动。
赵高冷笑一声,对着秦二世平缓道“陛下,臣并非信口开河,臣一共有三条证据。”
“其一,李斯和李由祖籍都是楚国人,本身跟反贼就是同乡,对方秉着同乡情谊,其他郡都已沦陷,唯有李由治下的三川郡毫发无损。李斯投桃报李,放反贼入关”
李斯都要被气笑了,他是楚国人不假,但当年秦始皇招贤纳士,朝中六国的大臣不知凡几,这也能算他的罪状
赵高不慌不忙,继续道
“其二,李斯与陈胜之弟陈旻暗中勾结,其在家中经常食用那陈旻做的名叫“豆腐”之物,我们寻常人怎会去吃那反贼的东西,而李斯还在城中高价收购,这不就是证据”
接着不等李斯反驳,继续道“那李由更甚,竟然效仿陈旻,缩短宵禁,跟商贾来往密切,其心可诛。”
李斯气得直哆嗦,他吃豆腐是因为年老体衰,牙齿不好,他儿子发展商业是为了保证三川郡物品供应,如今到了赵高口中,竟然完全被歪曲。
而胡亥听赵高说完,面色已经阴沉的能挤出水来,当即拍案,让侍卫将李斯关押。
有什么样的恐惧,就会遇到什么样的鬼,李斯张久以来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自打选择篡改遗诏,逼死扶苏和蒙氏兄弟,他便上了赵高的贼船。这短短的一年,两人合谋杀了许多政敌,现在这棵恶果终于掉落到自己头上。
如果说李斯被捕已经能够引起朝野震荡,那么冯去疾冯劫的死则是让众人彻底跌破眼镜。
赵高当然也不会忘了这两人,冯家在大秦时代为官,兢兢业业辅佐几代秦王,满门忠烈堪称秦国定海神针。他们若是不倒,他赵高永远都要矮人一头,于是编了个理由,要将二人也抓起来。
面对前来抓人的赵高,冯去疾冯劫冷笑一声,“我冯家钟鸣鼎食,儿郎俱是好汉,将相不受辱,怎可被尔等这般小人折损”
说罢二人拔剑引颈自刎。
两人的死狱中李斯并不知情,他其实并不太担心自己的安危,李斯这一辈子,遇到的大风大浪多了。甚至有几次跟始皇帝意见不合,直接起冲突,秦始皇那般人物,最后都没把他怎么样。他李斯又不是真叛国,有什么好怕的。
遂在狱中写了封奏折,陈情利害,给秦二世递了上去,然后安安稳稳的等胡亥看完奏折头脑清醒,亲自来狱中将自己接出去。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那封奏章根本没送到胡亥手中,赵高看都不看一眼就直接给烧了。
所以,当李斯收到自己造反,要被夷三族的消息之时,不敢置信的呆立在原地。
行刑就定在初夏,也不知是不是天意,离秦始皇死的日子并不远。
刑场人头攒动,大家听闻群臣之首李斯全家要被处斩,纷纷想来凑热闹。
对于这个刑场,李斯其实很熟悉,他在这里杀了数不清的人。他已经七十了,死亡并不能让他恐惧。唯一愧对的便是长子李由,想必此时的李由对咸阳城里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依旧整顿兵马想要伏击叛贼。
儿子明明是为国尽忠的好汉,只因为他这个做阿翁的没用,导致背上污名。
小儿子担忧望着遍体鳞伤的父亲,这些伤都是在行刑前,狱卒们鞭打出来的,背后指示者是谁不用说也清楚。
李斯看到小儿子的目光,最终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儿啊,我现在只想回到跟你牵着黄犬,在上蔡打猎那些日子,如果有来世,我们还当父子”
刑场众人听闻无不面露凄切,唯有站在高台上的赵高不屑一顾。
自此,整个朝野在没有一位臣子能站在自己头上,他赵高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当李斯被行刑的时候,陈旻正攻打第五座城池,除了前面两个,剩下的基本上都在齐地,几座城中有道路相连,来往十分方便。
以前总觉得蓟县小而精美,有这样一个城在乱世中已经足够,如今手下城池一多,陈旻才发现好处。
齐地靠海,虽然他打下的地方不临,但整体上盐价、水产价都要比楚地便宜不少。不仅如此,也许是好东西都要留给自己人,齐地盐的质量都比其他地方的好不少。
这时候盐的杂质很多,又涩又苦。陈旻之前还好奇为什么此时百姓们这么喜欢“酱”几乎所有东西都能制作成酱料。普通一点的有虾酱鱼酱,丧心病狂的还有狗肉酱、狼肉酱、马肉酱种类之繁多让人眼花缭乱。其原因正是因为酱料味道重,能掩盖过盐的杂质。
陈旻这五座城连起来,不仅大大丰富了百姓的食谱,而且使手中兵马从三千扩充了十倍。此时的他终于有资格跟其他势力坐在一个厅堂中谈判。
这次扩大地盘,少不了张良的帮助,当然了,张良的作用不光是出谋划策,民生、经济、他几乎都有涉猎,有时候陈旻简直觉得他才是穿越来的,对此自愧不如。
因为对张良的盲目崇拜,陈旻将李斯之死的消息告诉对方之时,原本以为其与自己一样,不过听罢就忘。谁知张良竟然失神许久,半天后让人从库房中取出美酒,独自饮了一整壶。
等喝光后,神色负责的吐出两个字,“天意。”
陈旻从后世而来,自然知道李斯要被赵高害死,可对于这时代其他有识之士却不同。
李斯,这两个字代表了太多,一方面他能从一介布衣变成一朝之相,寄托了众人的希望。另一方面,其人协助始皇帝灭六国、上疏统一文字、度量衡,焚书坑儒、又让许多人恨得牙痒痒。
他这一生有太多的传奇,甚至曾经在起义军中流传着“李斯不死、秦朝不灭”这样一句话。
而现在,李斯死了,张良从未如此明确的感受到,秦朝,真的气数已尽
看着小心翼翼盯着自己的少年,张良笑出了声,“无事,你继续说。”
“哦,”陈旻继续道,“我听闻虽然李斯死了,但他的儿子还在守着三川郡,如果不把三川郡打穿,只能一直绕路去打函谷关,这种对于后勤补给都是个大问题。所以”
陈旻将手中的丝绢递给张良,语气颇为无奈,“所以项梁他们就想让我去啃这块硬骨头。”
张良看着丝绢上的字,大体意思就是项梁认为他们都是反秦同伴,现在魏王、赵王等都已经在自己的地盘上起义,只有陈旻这个韩王,还赖在楚地。搞得他这个当老大的很是替陈旻担心,现在李由占领的三川郡有一部分就是韩国旧地,所以陈旻打下来后完全可以占领那里。
张良默默读完,抬头问陈旻可是有什么感想。
陈旻思咐片刻,摸着下巴道“感想就是这项梁是真他娘的有钱啊,用这么好的布料当信纸。”这家伙,比他内裤都丝滑。
张良“”
见先生神色不对,陈旻忙正襟危坐,严肃的开口,“项梁这老小子心怀不轨,看到我这么容易占了五个地方,想让我们去顶雷。但此时他势大,如果就这般拒绝,怕是在楚地也不好混,旻觉得,去,但不能完全去。”
“此言怎讲”张良让他细说。
陈旻想了一会儿,缓缓道“我之前听过李由的名声,知道他对大秦忠心耿耿,如今他全家被皇帝砍了还咬牙硬挺,如果强攻,搞不好会拼个两败俱伤,所以最好智取。”
“如何智取”
“一是让几支队伍打游击,让他们不段骚扰三川郡,那三川郡虽然戒备严明,但想必底下的县没那么多守卫,全靠郡内来回调度,我们小规模作战,佯装攻城。等大部队来了便逃跑,这般几次下来,估计对方必定疲于奔命。”
“二是分化,”陈旻将一副竹简递给张良,里面是三川郡主要官吏的信息,这些都是来往商户传递给他的。
“李由能不计较家人被屠,对秦二世忠心耿耿,不代表手下所有人都能毫无芥蒂。据这上面记录,他手下有不少都是李家亲眷,这次胡亥夷了李斯三族,其中不乏跟三川郡官吏将领沾亲带故的。我们一边派人跟他们接触,一边在城中散播李氏族人的冤屈惨状,想必多少能起到一些效果。”
张良看了看他,半晌突然道“你是否早就想要去打三川郡了。”
陈旻微愣,大大方方的点头,“不是旻想打,而是猜到项梁一定会让我去,如果真能打下三川郡,我也不会要这里。”
他要将这个地方交给项梁,以此作为筹码,让项梁对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如今项梁是楚地最大的反秦势力,还有楚王熊心这张牌,各路人马都要唯他马首是瞻。他要是不点头,陈旻很难去进攻其他起义军。
张耳、田臧、陈凌陈旻暗中握拳,有些账,是时候该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