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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八十四章
    这个民生艰难的冬天, 云华山的雪落得比往年少些。

    甚至今日还有了太阳。

    沉星殿大门紧闭,远近俱无人影,亭台上的琉璃瓦勾着那点稀薄的日光, 在满院红枫的簇拥中尽情发散着光芒,将那翘檐下垂挂的铜铃也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 有些微的晃眼。

    一只指节明晰而修长的手推开了窗, 把那光亮邀请进来, 照亮了一小片阴影。

    阴影里站着个浑身雪白,如月似玉般的人。

    辰时三刻, 满江雪终于起了。

    她沐了浴,更了衣, 立在铜镜前拢着发, 梳妆台上没有艳丽的饰物,只有一把上了年岁的木梳,以及一根素白的发带。

    院儿里落下一道轻盈的身影, 有人握着信笺来了。

    “师叔醒了”

    满江雪“嗯”了一声, 侧目看了一眼“谁来的信”

    暗卫弟子将饭食搁在桌上,回答说“是小师妹,信上写了, 她目下待在姚定城, 正与陆师姐安置紫薇教驱赶而来的难民,原定的回宫之日又要推迟了, 叫师叔不必担心。”

    满江雪束好了发,接过那信笺细细地看了一遍。

    “自从小师妹下山后, 师叔就总也起不来,”那暗卫弟子布着菜,说, “今日总算能吃上一顿早膳了。”

    满江雪移开信笺,看着那清粥菜蔬,手里的筷子握了一会儿,又放了下去。

    见状,暗卫弟子笑道“不合胃口么师叔是被小师妹的厨艺养刁了嘴,那可没办法了,小师妹不在,弟子们只能往厨房跑了,师叔凑合着吃罢。”

    满江雪才睡醒,瞧着有点懒洋洋的,听了这话没来由笑了一声,她挑着菜蔬简单吃了两口,复又将那封信笺看了两眼,末了便起身行到书案边坐了下来。

    “我那卷南华心经哪儿去了”

    暗卫弟子探头瞧了瞧,搁下手里的饭碗道“书架上没有么”

    满江雪说“没有。”

    “平时都是小师妹在收拾,弟子也不清楚呀,”那暗卫弟子连忙四处翻找起来,“搁哪儿去了”

    满江雪等了片刻,揉了揉眉心,说“算了,不找了,”她摸了摸腰间,却没摸到想要的东西,便又张望道,“我那匕首呢”

    “匕首”那暗卫弟子又赶紧换了个地方找,“匕首上回小师妹拿去锻剑阁打磨了一下,回来后也不知放哪儿去了,师叔稍等,弟子给您找找。”

    满江雪立在窗边,看着他忙来忙去,默然一阵后说“算了不找了。”

    听她这么说,那暗卫弟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呀,小师妹这一走,惊月峰可就乱套啦,也怪小师妹平时把师叔的起居照料的太好了,她人不在,我们可就一头雾水,什么东西都找不着,我看师叔还是快些叫她回来罢,不然这日子可怎么过”

    满江雪得了这话,没吭声。

    自从那年新弟子大会结束,尹秋来了惊月峰后,这几年,满江雪的一切日常起居几乎都由尹秋接手了。

    一日三餐是尹秋亲手烹制,沉星殿的事宜也是尹秋负责打理,满江雪的衣物是她清洗,书卷是她规整,连许多豆子般的小事也全是尹秋一手操持,几年下来,整个云华宫已经没人比尹秋更清楚满江雪的生活习惯,现在尹秋这一走,满江雪饭也吃不惯,衣也忘了添,她连自己的剑都找不着了。

    其实这几年尹秋没少下山历练,但往常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回来,耽误不了什么,可今年遇上灾情,尹秋已在山下滞留了两月有余,属实是两人相识以来分别最久的一次。

    满江雪不担心尹秋在外头会过得不好,她担心自己再这么下去就成了个不能自理的废人。

    所以满江雪说“你出去,我自己找。”

    那暗卫弟子瞧了瞧她,斟酌着道“要不弟子再多找一会儿”

    满江雪说“出去。”

    那暗卫弟子“哦”了一声,不敢多言,赶紧收拾好碗筷出去了。

    殿门关上,隔绝了寒风,屋内一瞬变得清净下来。

    满江雪莫名有些心烦意乱,说不上是哪里出了问题,她拉过藤椅静坐了须臾,回想了一下尹秋下山前的种种活动事迹,末了便行到榻边,将枕头一揭,底下赫然搁着把银制匕首。

    她拾起那匕首掂了掂,又面无表情地思考了一会儿,接着便推开门绕去了另一侧的房间,推门一看,那靠窗的小木桌上便摊着她那本南华心经。

    屋子里布置得很典雅,四处透着女儿家的痕迹,还有几分书卷气,空气里残存着一股熟悉的淡淡馨香,那是尹秋身上的味道。

    满江雪在房里坐了片刻,没多久又回了沉星殿,过了一阵,她又回到尹秋房里找到了几样物什,然后又拿着东西出了门。

    几名暗卫弟子蹲在枫树上,玩着雪,静静注视着满江雪不厌其烦来来往往的身影。

    直到云头遮掩了日光,快到午时,满江雪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了沉星殿大门口。

    她腰间挂着匕首,肩上披着锦袍,看样子是要去什么地方。

    几个弟子异口同声道“师叔到哪儿去”

    满江雪没理他们,走的干干脆脆。

    天亮时,尹秋在驿站草草吃了点东西,亲自给陆怀薇煎了汤药,瞧见外头的雪不算大,便没撑伞,领着弟子们照常去了城门口布棚施粥。

    那天夜里尹秋以口舌说退了段宁,没叫这批难民被捉去见官,这些天她任劳任怨照料着众人,言辞温和,仪态大方,难民们见了她都欢喜,个个都将尹秋捧成了活菩萨,每日一见面,都少不得围着她说说笑笑,如同见了自家亲闺女一般。

    尹秋吃过苦,挨过饿,当然比谁都清楚这些难民有多不好过,她自知能力不足,做不到给他们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帮助,便也只能尽心尽力地多做一点,哪怕只是陪他们说说话,解解闷,也好过公事公办缺了人情味。

    自从傅湘回了明月楼,尹秋在宫里便没怎么交过朋友,到如今,除了孟璟便只有一个白灵与她还算关系亲密。

    白灵那年虽未在大会上拿到好名次,但也被琉璃峰长老看中收到了座下,琉璃峰自来便是云华宫最低调的峰脉,弟子不多,也都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所以白灵一去便备受栽培,深得师父喜爱,她如今已是琉璃峰大弟子,在宫里位份不低。

    而尹秋虽然没有师父,但她是惊月峰的人,又是沈曼冬之女,还算谢宜君半个徒弟,整个云华宫除开谢宜君,便属满江雪辈分最高,纵然弟子们都一口一个小师妹的喊,但真要说起来,他们其实都得敬重尹秋几分,哪怕别峰大弟子见了她也得颔首行礼,只不过尹秋从不依仗辈分摆谱,该是师兄师姐的,她一律不要人在她跟前客气。

    这几日的雪势头大,今日总算减缓了一些,难民们身上虽无疫病,但也不乏感染风寒者,尹秋与白灵帮着医药弟子把熬好的药分给众人喝了,那边的粥也煮好了,众人正准备排队领粥时,忽听城内传来了一阵车轮滚动之声,听着尤为显耳。

    弟子们回头一看,竟见那段家小姐骑着马来了,她身后跟着一长串车队,每辆板车上都搭了棉布,底下也不知是装了什么货物,瞧着满满当当的。

    段宁策马至粥棚边,居高临下地瞧了一眼云华弟子煮的清粥,脸上露出几分嘲弄,她下了马,指挥车队出了城,揭了棉布一看,那车上堆了不少木桶,里头居然全是些热气腾腾的白米饭,还有不少香气四溢的美味菜肴。

    时令菜蔬,大鱼大肉,该有的都有,简直像是把酒楼直接搬过来似的。

    “你们云华宫也太寒碜了罢口口声声说要赈济灾民,结果就给人喝这些清汤寡水的粥啊”

    段宁吩咐手下搭好了台子,举着长勺吆喝道“来啊这都是我们段家自费银钱要厨子做的好菜,你们还不快过来晚了可就没有了啊”

    见此情形,弟子们一个个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

    “这家伙是不是有病啊她脑子没问题吧”

    “可不是,前两天又是拦着人不让进城,又是要送人见官的,今个儿这又是要唱哪一出”

    “装模作样给谁看呢这会儿知道送吃的来,早干嘛去了”

    窃窃私语萦绕耳畔,段宁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她今日却出奇地没有反驳,只是满面红光地看着那些难民们,说“你们发什么愣啊云华宫那粥是给人吃的吗不是啊快来我这儿好饭好菜多得是,管你们吃个够”

    在段宁心中,这些难民不知道多少天没吃过好饭了,见了她这一堆精心准备的佳肴,该是人人都要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抢才是,可在她一番热情邀请之下,却并不见难民们有多欢喜,反倒一个个都冷眼睨着她,活像看见什么妖魔鬼怪似的。

    “呸谁稀罕吃你那些东西”

    “就是拿去喂狗罢我们才不稀罕”

    “人穷志不穷,我们乐意喝粥赶紧走罢你”

    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如此不识好歹,放着白米饭不吃,要去吃那云华宫的清粥,段宁气得要命“你们你们”

    见她受了难民们这一通嫌弃,弟子们心中无比畅快,纷纷欢笑道“来来来,各位阿伯阿婶,开饭了啊”

    难民们齐齐发出一道嘘声,对着段宁吐了几口唾沫,随即又欢天喜地的拿着碗在粥棚前排起了长队,他们领了粥,吃的很是香甜,对于段宁带来的那些饭食,他们根本看都懒得看一眼。

    段宁真是快被他们气哭了。

    其实她也压根儿就不想来,若非因着前几天的事被段老爷知道了,挨了顿臭骂,要她务必挽回段家的名声,她才不会放下身段来和这些难民打交道。

    丢脸,真是丢脸

    这些人也太不将她放在眼里了

    “吃吃吃吃你们的粥去”段宁立在那台子上咆哮起来,“改天我给你们粥里放泻药,叫你们吃了拉肚子,穷山恶水出刁民,不识好人心”

    她说罢,抬起便是一脚踹在了身侧的木桶上,将那里头的饭菜踹了满地。

    白灵的心都在滴血,小声同尹秋说“这也太浪费了”

    尹秋笑了笑,并不去看那段宁,只是一勺一勺地给人添着粥,说“段家富裕,由她挥霍去罢,我们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

    她这话说得并不大声,岂料那段宁却是准确无误地听了去,揪着尹秋这话便开始发作“就你明事理就你善解人意我挥霍什么了我我不也是一片好心嘛”

    尹秋举了举勺子,指着她脚边那些脏饭说“这还不叫挥霍”

    段宁噎了噎,辩解道“那也是被你们给气的”

    “再生气也不能浪费粮食,”尹秋说,“段姑娘,你诚然是一片好心,却是用错了方式。”

    看在她那天救过自己一次的份上,段宁对尹秋的态度勉强要好上一些,她委屈道“他们没饭吃,我就送了饭来,这怎么就错了”

    尹秋说“你若真想帮助他们,其实用不着弄这么好的饭菜,多给些衣物和棉被来,或是请求段老爷帮着处理他们的户籍一事,尽快叫他们有个去处,那才是他们真正需要的。”

    段家要是想管,早就管了,何至于现在才叫她来费力不讨好段宁说“可我爹又不是当官的,哪管得了他们的户籍啊,你们应该去找府衙啊。”

    尹秋说“据我所知,段老爷与知府大人乃是世交好友,他若肯提点一句,知府大人便能派人前往苍郡调查户籍,这事虽然麻烦了点,但也并非不可做。”

    眼下的情况便是知府不肯干实事,怕麻烦,这些天陆怀薇一再修书上请,府衙也始终视若无睹,根本懒得去管这些没有户籍的难民,如若段家愿意出手相助,其实这事要不了多久就能办妥,费不了什么神。

    如今段宁已将段家的口碑葬送在了那天夜里,这些难民对她嗤之以鼻,十分反感,段老爷有心要她弥补一二,却也只是叫她做些表面功夫罢了,而段宁一个贵阁小姐,自小衣食无忧惯了,哪里知道灾民真正的需求她今日热脸贴了冷屁股,也是弟子们意料之中的事。

    “原来是这样么”段宁听了尹秋的话,沉思片刻,“那好办啊我去跟我爹说一声不就得了”

    发觉她虽脾气不好,行为乖张,但还算听得进去人话,尹秋冲段宁笑了笑,说“那就有劳段姑娘了,多谢你。”

    段宁见她这举手投足都透着端庄大气,比自己还像千金小姐,心里头便有些不是滋味,她叹口气,一脸郁闷地问“那这些饭菜,你们到底吃不吃啊”

    尹秋搁了饭勺,侧脸朝难民们看去“各位阿伯阿婶,有好饭好菜,吃不吃”

    难民们立即道“都听小妹的小妹让我们吃,我们就吃”

    尹秋说“那就吃罢。”

    她发了话,难民们便都捧着碗朝段宁行了去,段宁虽受了气心里还有点憋屈,但见人来了,还是亲自握着勺子给难民们添了饭菜,一侧的云华弟子也都跟过来帮起了忙,场面顿时又变得和谐起来。

    自从雪灾过后,难民们哪里去吃这么好的饭菜这下个个都喜上眉梢,直冲着尹秋和弟子们道谢。

    段宁一个头两个大。

    搞什么

    饭是她送来的,怎么这些人都不谢她啊

    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