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月光把幽静的长林映照得清晰,林子里有潺潺水声,悦耳动听。
魏城富饶, 这地方今年冬天很少下雪,所以山林里只有些时起时无的薄霜, 城里也没有难民, 只有灯火通明的高楼, 还有喧闹吵嚷的人语声。
温朝雨在溪流边静静站着,她等了有一会儿了, 靠近南门的秦楼楚馆传来缥缈的欢笑与乐声,听着很热闹, 这让温朝雨觉得自己站的地方很冷清, 但她没有离开。
今晚薛谈留在客栈没有跟来,所以温朝雨明目张胆地把酒囊拎在手里,想喝多少喝多少, 可她不痛快, 她甚至有些想找人打架,想泄泄火气。
烈酒穿喉下肚,驱散了一身寒凉, 温朝雨后心处都是暖的, 她抬起衣袖擦了擦嘴,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夜风把人影轻飘飘地卷来了身侧, 小公子还是穿着那身万年不变的装束,他模样清秀, 脸上不施脂粉,举手投足是经由人教养出来的矜贵与优雅。
像个从小养尊处优、出身尊贵的名门之士。
“我考虑了一下,”温朝雨把酒囊抛起又接住, 在转身时说,“你我之间的合作,到此为止罢。”
小公子行走的步伐有些微的凝滞,此处没有别人,但他还是用披风把自己裹得很严实。
“理由”
“你没有告诉我,你要对付的人是尹秋,”温朝雨说,“实话跟你讲,云华宫的人,我一个都不想杀。”
小公子看着她“尹秋谁告诉你我要对付她。”
“我亲眼看见的,”温朝雨声色有些漠然,“昨日在城里,你吹了第二首曲子,只有尹秋才能听见,你把她伤了,对否”
“只是小伤,”小公子没有否认,“她死不了。”
“这不是死不死的问题,”温朝雨不笑的时候很严肃,深邃的五官透着浑然天成的压迫感,“你别把我当傻子,你拿笛声伤人的阴招,我此生闻所未闻,你在进入云华宫以前,究竟是什么人”
小公子一派沉静地回望着她,像是根本不畏惧温朝雨今夜所展现出来的敌意,他口气平缓地说“你的确不是傻子,你其实还很聪明,那么聪明的你,不妨猜猜看”
温朝雨朝他逼近几步,眸光锐利地看着这张多年前就见过的脸他说他喝过延缓容貌变化的药,但那得拿寿命为代价,所以眼前这张脸,与温朝雨还在云华宫时见过的他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看起来不那么青涩。
当然了,温朝雨在云华宫时,也根本对这人没多少印象,所以她不能准确地形容出他的变化到底大不大。
“容貌或许可以改变,但一个人自小养成的气度与习惯,却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得了,”温朝雨说,“你出身不错,非富即贵,你能改变样貌,那名字定然也是假的,你经受过不少名门弟子才有的教养,有学问,知礼仪,你连执筷的姿势都是被人刻意调教出来的,但这些东西你在宫里从未表现出来过,你把自己装成一个普通人,瞒过了所有人的视线。”
温朝雨说到此处,口吻坚定地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小公子维持着一贯的冷静,他仿佛并不因温朝雨的分析而感到丝毫意外与慌乱。
他只是轻声问“谁”
温朝雨盯着她,说“满江雪。”
听清那三个字,小公子平淡无波的脸上终于多了点细微的表情“满江雪”
“我与满江雪也算是老熟人了,”温朝雨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她那人是独一无二的,说不出来是哪里特别,但就是让人过目不忘,这一点上,你与她有几分相似。”
说完这话,温朝雨又特意补了一句“你们二人执筷的姿势,我毫不夸张地说,几乎一模一样。”
小公子微笑起来“是么”
温朝雨不着痕迹地端详着他,仰首灌了口酒,继续说“所以,你和满江雪有什么关联”
小公子笑而不语。
温朝雨看他这样子,想着他是不会答了,可下一刻,小公子却又答道“如果非要有个关联的话,那只能是我想杀了她。”
温朝雨举着酒囊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就想笑出来“你想杀满江雪”
她言行举止都在表露着就凭你
“不用拿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小公子表现得很坦荡,“我知道我不是她的对手,要想取她性命比登天还难,但我有别的方式能让她生不如死。”
温朝雨在这转瞬之间顿时明白过来。
“你见过青楼里那些没有尊严的女人吗”小公子笑意不减,声音仍旧十分温和,“那就是我曾经的样子,屈辱,折磨,煎熬,我把这世上所有的痛苦都尝遍了,可我活了下来,纵然我如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痛苦都还给害我的人,所以我不介意苟延残喘,也不介意继续痛苦地活着。”
温朝雨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我观察了她很多年,等来了两个机会,”小公子在晚风里低声笑出来,可他眼中却疏无半丝笑意,“第一个机会,我把握住了,我在她日复一日的悔恨与愧疚中好过了那么点。可还不够,远远不够,眼下第二个机会又来了,而这一次,我要让她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我的痛苦,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此话作罢,他又维持着笑容看向了温朝雨,那张素来温润有礼的面庞,在这一瞬多了些癫狂,也多了些狰狞。
“确切来说,我其实并不想杀了她,杀她有什么意义我要让她经历我的过去,感受我的曾经,要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珍重的人一个个死去,比起杀了她,我更想折磨她。”
风把人的独白和陈情变作了道道模糊不清的低鸣,像是某种兽类的呜咽,又像是在喃喃自语,纵然他脸上的神情是被克制过后的疯狂,看不到一丁点恨意,可那些话里的字字句句,却仍将他内心的喧嚣都展露无遗。
温朝雨手里的烈酒倾洒了出来,顺着稀疏的草地渗透进了泥土里。
经过昨日街头那一场混乱后,温朝雨思索了良多,她知道小七和尹秋之间不存在仇怨,所以他真正要对付的人只能是尹秋身边的满江雪,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两人之间的仇恨竟然会是那样浓烈。
林中有许久的沉寂,只有那源源不断的溪水依旧欢快地发出叮咛。
“你要向谁寻仇,这我管不着,”半晌过去,温朝雨收拾好了复杂的心绪,声调淡然地说,“我只能提醒你一句,我与沈曼冬有过交情,她在某件事上帮衬过我,你与我接触不多但也应该能感受出来,我和紫薇教里多数人不一样,我不是亡命之徒,也不是什么为非作歹之辈,你要折磨满江雪那是你的事,但你不能动尹秋。”
小公子比她更快恢复冷静,他打量着温朝雨,说“我当然知道你其实是个好人,否则我也不会找上你,至于动不动尹秋,这你同样管不着。”
温朝雨说“所以我反悔了,我不会再与你合作。”
“那你就是在间接把尹秋往死路上推,”小公子说,“我那日与你谈得很清楚,我要你来魏城是为了保护她,我要对付满江雪没错,但你别忘了,真正想杀尹秋的人却不是我。”
“那到底是谁”温朝雨禁不住烦躁起来,“你们他娘的,一个个都吃饱了撑的吗那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只怪她是沈曼冬的女儿,”小公子哂笑一声,“很残酷吗那就对了,人间世就是这么残酷,你善心泛滥,你有良知,可你连你自己的出身都左右不了,你说你从未想过离开紫薇教,你在自欺欺人。”
温朝雨咬牙切齿道“别又扯到我身上来你且说,要杀尹秋的人是谁”
“这我当然还不能告诉你,”小公子对她的怒气视若无睹,“那个人现下还不能暴露,他或许对我有用,还能助我一臂之力,不过尹秋不能死在他手里,这就是我要你来魏城看着尹秋的原因,我还没有折磨到满江雪,尹秋又怎么能在别人手里出事”
温朝雨将酒囊一把扔到地面,骂了句脏话“一群疯子我现在就去找满江雪”
“去罢,”小公子不为所动,语气甚至充满了鼓励,“当你找到满江雪的时候,季晚疏也就被我的人找到了。”
温朝雨脸色一变,猛地回了头。
“她闭关这几年,衣食起居是谁在照料”小公子在温朝雨充满杀意的注视下笑了起来,“她总要进食,总要更衣,闭关的人不会不吃不喝,守在她闭关室外每日添茶送水的人,只恨不是你温朝雨的。”
一言一语清晰传入耳中,温朝雨遍体生寒,眸光似剑,捏着飞刀的左手青筋暴起,整个人在顷刻间如坠冰窟,浑身上下绷得紧紧的。
“你不累总是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小公子行上前去,拍了拍温朝雨的右肩,“到头来却是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无人惦记,做善人好没意思。”
温朝雨倏然抬了手,猛地将飞刀贴在了小公子颈侧。温朝雨嗓音寒凉道“我杀了你”
小公子哼笑,侧脸之时脖间顺势淌下来一道血迹,他镇定自如地回望着温朝雨“尽管动手,我死了无人收尸,你心爱的小徒弟也一样,黄泉路上有个伴,很划算。”
温朝雨已经在失控的边缘。
但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个人还不能死。
“合作与胁迫,你选择了后者,”小公子并拢二指,轻轻将温朝雨手里的飞刀推开了,“所以说,做人千万不要有软肋,你该向南宫教主学学。”
“等事情结束,我会取你狗命,”温朝雨眼神凶狠,“只要你敢对晚疏下手,我保证你会在大仇得报前曝尸荒野。”
“那很可惜,我想过与你深交,”小公子说,“然而局势不允许,我这种人没有资格交友。不过等一切尘埃落定时,你若真能杀了我,那也是件好事。”
他说着,与温朝雨擦肩而过,步入月光笼罩不到的隐秘角落里。
“毕竟我的结局,总归都是个死。”
尹秋在汤房沐了浴,拿着洗净的衣物回了房。
外头夜色沉沉,宅院里亮着几盏零星的灯笼,她把烛火燃起来,转身之时,忽然瞥见桌上的茶杯底下压着一张小纸条。
尹秋目光一凝,快速将衣物叠好放去柜子里,把那纸条举到眼前看了看,上头写着一行小字寅时初,城外小竹林见。
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尤为丑陋,像是送信人刻意所为,不想暴露自己的字迹。
尹秋从容不迫地抬了头,瞧见房里的窗户都关得紧密,且都是从里头上着锁,说明这送信人是直接从房门进来的。
胆子倒挺大。
他连这宅子都能进得来,还能掩人耳目闯进尹秋的房间留下这纸条,看来身手也不容小觑。
难道又是那吹笛人
尹秋思索片刻,果断将那纸条烧了,立即推开门朝满江雪的房间行了去。
月色清浅,投在寂寥的宅院之中,铺就了遍地的银白,尹秋步履匆匆,在靠近满江雪房间之前又刻意慢了下来,她踱着步子走过去,抬手在门上轻扣三下,一边推门一边唤道“师叔”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昏昏小油灯,满江雪披着外衣,略湿的长发都散在肩头,她在案前抬了眸,说“何事”
尹秋看了她一眼,行走途中顺手扯了张干燥的帕子,她站去满江雪身后,替满江雪擦着发,说“这么晚了,师叔在写什么”
满江雪正好搁了笔,将写满蝇头小楷的信纸装进了信笺,回答说“离宫多日,得与掌门师姐报平安。”
尹秋笑了笑,说“师叔与掌门的感情真好,我在明光殿练剑的时候掌门就曾夸过师叔,说你每每下山都不忘给她写信,让我也向师叔学着点。”
满江雪说“有人挂念,自然不能无视,”她微偏了头,眼眸里跳动着一簇火苗,“你不在房中休息,过来做什么”
尹秋把满江雪发梢的水渍都擦干,笑道“自然是来看看师叔了。”
“夜已深,”满江雪起了身,从尹秋手里接过巾帕,“早点回去歇息。”
尹秋看了看她,明亮的眼睛眨了两下“可以不回去吗”
满江雪瞥了她一眼“又要跟我睡”
尹秋抿抿唇,拉着满江雪在榻前坐下,动作利索地脱了衣,毫不客气地就往床上倒。
“今晚月色真好,我要和师叔一起睡。”
满江雪笑笑没说话,像是默许了,可她看着尹秋钻进被子里,不知为何又突然改口道“不行。”
尹秋一愣“不行”她赶紧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为什么不行”
满江雪拉了张椅子坐下,在榻边看着她说“你已经长大了,再跟我睡不合适。”
尹秋打量着满江雪,想了想说“可我房里有坏人,我不敢回去,师叔不能收留我吗”
“什么坏人”满江雪说,“你把他叫过来我瞧瞧。”
“叫不过来的,”尹秋说,“谁敢跟师叔当面对峙”
满江雪便站了起来,作势要出去“那我去会一会他。”
尹秋赶紧喊道“我骗你的”她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趴在榻边伸长手抱住了满江雪的腰,“师叔就这么嫌弃我吗我沐过浴,也换过干净衣裳,又没有脏兮兮,师叔陪我睡一晚怎么了”
“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满江雪垂眸,“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尹秋仰着脸“什么问题”
满江雪看着她“云间城最后一晚,你熄了灯不睡觉,看了我许久,你在看什么”
尹秋目露疑惑。
云间城最后一晚
那不就是师叔很快睡着的那天
尹秋心口一跳,变色道“师、师叔不是很早就睡了吗你没睡着”
“没睡着,”满江雪任凭她抱着自己,平静道,“你不仅看了我许久,还叫了我一声。”
脑子里顿时回想起那天夜里的场景,尹秋表情怔愣,无法抑制地慌张起来。
她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听满江雪又道“你睡着后做了梦,梦里一直喊着我的名字,”她直视着尹秋逐渐震惊的目光,“你梦见了什么”
尹秋傻了。
什么她做了梦,说了梦话,叫的还都是师叔的名字
真的假的
见尹秋一瞬仿佛丢了魂儿似的,满江雪垂了垂眼睫,将尹秋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轻轻拿开,又自顾自说道“有一点你得明确,你叫的不是师叔。”
尹秋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我我叫了什么”
“我说了,”满江雪缓声道,“你叫了我的名字。”
名字
她在梦里叫了师叔的名字
“是、是满江雪吗”尹秋气若游丝地问。
“那不然呢”满江雪说,“你还知道我别的名字”
尹秋顿了顿,把脑袋埋下去“不、不知道”
她说完这话,只感到一股燥热从体内猛地窜上了天灵盖,尹秋登时面红耳热,臊得没脸见人。
那天夜里她怀揣着小心思,想在满江雪睡着后大着胆子亲近她,可谁知满江雪根本没睡,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师叔看在了眼里
尹秋简直要窒息了。
她现在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跳下去,再把自己埋起来。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