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急雨促, 金淮城陷在一片寂寥的清寒之中。
年关将近,城内四处都已装点起来,到处都是红艳艳的喜庆景象, 只是今日这场雨来得突然,劝退了不少行人, 小贩们也麻利地收摊归了家, 偶有几个过路人撑伞而过, 步伐也是匆忙的,唯有适才入了城门的一行商队不慌不忙, 走得很是优哉游哉,宛如游街玩乐一般。
“小姐, 这里便是金淮城瞧着也不怎么样嘛, 还不如咱们姚定城热闹呢。”一名侍女从车窗内探出了头,又很快被急促的雨水逼了回去。
段宁靠在车内,翘着二郎腿, 闻言答道“没看见下那么大雨你指望这种鬼天气能有多热闹”
侍女捏着帕子抹了把脸上的水, 说“听说江湖第二大派明月楼就在这里,小姐,老爷不是迟迟不答应您入云华宫吗您对明月楼有没有兴趣”
段宁一手拿着本小册子, 一手握着支笔, 在那上头写写画画,微嗤道“吃喝玩乐, 我样样都要最好的,既有第一, 何故要去奔那第二”她说着,将那小册子抛起又接住,“再送最后一趟货, 我就功德圆满了,老爹要是再出尔反尔,我可不依他,势要闹他个地覆天翻,总之云华宫我是去定了”
侍女掩嘴轻笑,问道“那咱们这趟来了金淮城,又是要和谁做生意”
段宁瞧着她“没跟你提过明月楼啊”
侍女一愣,足下马车便就即刻停了下来,车夫掀了帘,段宁伞也不要,淋着雨便跳下去。侍女赶紧撑着伞追上她,两人风风火火地入了一处富丽堂皇又气势雄壮的楼宇,竟是一路长驱直入,不仅不见人拦着,反倒个个笑脸相迎,直将段宁众星捧月般地迎进了候客大厅。
“赵管家,”段宁吃了半盏茶,见门外行来一名中年男人,遂起身寒暄道,“别来无恙啊,您老瞧着气色不错。”
赵管家一向不苟言笑,但此刻见了段宁却是破天荒地露出笑意,拱手道“段小姐来的倒是快,也没送个信儿,不然老朽必定派人到城门口接应,真是有失远迎,段小姐可别见怪。”
段宁摆手道“见怪什么你我两家乃是姻亲,说这些就客套了,这次我爹让我来送批货,要走水路的,他担心我不常在江湖上走动,镇不住那些山匪,怕被人劫了道,所以要你们明月楼护我一程,这事儿我爹该是早就来过信了罢”
“您放心,早就准备好了,”赵管家和气道,“管他旱路水路,有咱们明月楼出面,段小姐这一趟只管安安心心地走,不会让您出一点闪失。”
段宁笑道“好说好说有这关系倒也省了我去找什么镖局,有银子也得给自家人不是就是我这册子么,还得劳烦您给我盖个印,不然我爹不认,否则我这趟走了也是白走。”
赵管家将那册子接过去,瞧了瞧,问道“呦,这都是段小姐近两月的走货记录,您说您一个千金大小姐,不在庄子里养尊处优,出来受这些罪做什么”
那册子上头罗列出来的行程都是段老爷亲笔所写,段宁吵着嚷着要去云华宫,父女俩僵持不下,磨了好些天才磨出这么个办法来,只要段宁能把这册子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做全了,段老爷就会放她去云华宫拜师学艺。
她倒也想过舒坦日子,这不是没办法么只不过这些话却是不好同赵管家如实托出,哪有当着明月楼的面说要去云华宫的道理段宁微微一笑,假扮正经道“我家就我一根独苗儿,迟早是要接手的,我也不小了,也是时候替我爹分忧这些生意上的事了。赵叔,这印章可得是傅楼主的私印才行,您可别胡乱给我盖啊,不然我可就白来了。”
“我家楼主人逢喜事,这时候抽不开身,”赵管家道,“段小姐稍候片刻,老朽这就去给您盖章。”
段宁眼珠一转“喜事”她猜测道,“该不会是我那表姐有喜了罢”
赵管家应道“正是,先前才请了大夫来,喜事刚敲定呢,段小姐来得巧,您那批货要明日才启程,今晚正好吃个家宴,沾沾喜气。”
段宁说“那敢情好,就在你们楼里住一晚罢,迟些时候我再去同傅楼主问个安。”
赵管家连声应下,立马唤了侍女为段宁准备客房,又小摆了一桌饭菜为她接风洗尘。段宁吃了个饱,便带着随身侍女在明月楼闲逛起来,打发时间,那侍女新奇道“咱们段家和明月楼还是姻亲哪小姐以前怎么没提过”
园子里梅香四溢,到处都栽种着黄澄澄的腊梅,这景致在雨中别有一番意境,段宁折了枝花枝,说“其实我也来得少,我那表姐和傅楼主虽然成婚有几年了,但她那肚子一直没个动静,我们也就没什么机会过来么,要不是这次为了送货,我连金淮城都不会来,更别提明月楼了。”
侍女说“那不知是哪位表小姐呀能嫁给明月楼楼主,可不一般呢。”
“还能有谁啊金淮城的罗家呗,”段宁说,“我娘姊妹多么,天南地北的,到处都是亲戚,但我和这个表姐来往不多,也就小时候见过几面,真要说起来的话,关系还挺一般。”
主仆二人没带多余的随从,就在园子里信步走动,权当消食,两人一边赏景一边谈天说地,忽听那侍女惊呼道“呀,小姐快看,那儿有个美人儿呢”
一听说有个美人儿,段宁当即眼眸一亮,赶紧顺着侍女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芳香涌动的丛丛腊梅花间,正有个挺拔修长的娉婷身影穿过雨幕快步而来。那女子着了一袭丁香色的飘飘纱裙,交领束腰,袖口收得窄,裙袂边绣了素雅的月纹,体态端庄,容貌不俗,一看便知是个习过武的,走起路来十分稳健,颇有江湖侠客的派头。
“是她,”段宁细细瞧了瞧,觉得眼前这副画面甚为养眼,不由笑了起来,“见之不忘,的确是个美人儿。”
侍女探头探脑地张望着,问道“谁呀”
段宁哼笑一声,没答这话,她转着手上的腊梅花枝,在那女子上阶时大步流星朝她走了过去,朗声道“呦,少楼主,近来可好啊”
傅湘左手撑伞,右手执剑,她上了台阶,将段宁打量两眼,有礼道“姑娘是”
“这就把我忘了”段宁咧嘴一笑,“我表姐嫁过来那一日,咱俩还在一张饭桌子上喝过酒呢,当时我还把酒水撒在你身上了,这才几年过去,一点没印象”
傅湘面露了然,旋即才泛出点笑意,说“原是段小姐。”
“我看你走得急,”段宁说,“是要去哪儿”
傅湘其实对她没什么印象,只是听她说起小娘才知道她是谁,但也礼貌回应道“方才有人来报,说是楼中出了桩喜事,父亲要我出来看看。”
段宁转着花枝的手一顿,瞧着傅湘道“这桩喜事怕不是你想听的,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回去练你的剑罢。”
傅湘略显疑惑,问道“此话何意”
段宁倚在廊柱上,云淡风轻道“我那表姐有喜了,你爹高兴着呢,你要么就不去,要去就得装得比他还高兴,但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别去,省得自找不快。”
傅湘微愣,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剑柄,但也未将心中情绪表露出来,她淡然道“段小姐有心了,只是母亲既然怀有身孕,我作为女儿,如何能不到场恭贺对于明月楼而言,这的确是天大的喜事一桩。”
“你脸上半点笑也没有,你装什么”段宁说,“这明月楼,最不想看见我表姐有喜的人就是你了罢”
傅湘神色微寒,沉声道“段小姐,慎言。”
段宁嬉笑起来“别紧张嘛,按照辈分,你还是我表外甥女呢,我肯跟你说这些话,便是没拿你当外人防着。我那表姐没少往家中写信,这么多年一直为着怀孕的事发愁,你的情况在我娘那几姊妹当中都传遍了,谁都知道你这个少楼主勤奋好学,势头强劲,”她说着,拿胳膊肘捅了捅傅湘,“那你可要搞快点了,我表姐要是生个儿子,你这些年的努力,可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傅湘侧首看着她,容色不改道“那依段小姐之见,我该怎么做”
段宁说“什么怎么做我只是提点你一下罢了,总不可能让你去对付我表姐罢你只能多挣挣表现,尽早让你爹退位让贤喽。”
傅湘心道废话一箩筐,这还用得着你说她心中不耐,没心思再与段宁瞎扯下去,走了两步却又心下一动,回头道“你我见面次数不多,段小姐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段宁当即粲然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道“我是刚刚才想起来,你曾经在云华宫求过学,还是掌门的关门弟子,对否”
傅湘“嗯”了一声“怎么”
“那你帮我个忙呗”段宁朝她凑近两步,“我也想去云华宫拜师学艺,正愁没个人引荐呢,你好歹是我表外甥女,替我张罗张罗”
傅湘端详她一阵,直言道“这个忙,恕我无能为力。”
段宁意外“怎么就无能为力你不是掌门的徒弟吗”
“我的确是掌门的徒弟,但我在云华宫也只待了短短一年而已,没什么师徒情分,”傅湘说,“也就逢年过节送信问候一番罢了,你要想入云华宫,大可不必找我,凭你们段家的人脉,这该是小事一桩。”
“可惜我爹不乐意么,他不肯帮我的,”段宁叹了口气,“行罢,你无能为力,我也就不强求,那我再跟你打听个人”
傅湘说“谁”
段宁摒退了身侧的侍女,小声道“孟璟,你认识吗”
傅湘眉头微挑“孟璟你打听他做什么”
“看来你们是认识了,”段宁两眼放光,兴奋道,“那你快与我说说,我想知道她的一切,最好是什么身家背景啊,有无婚配之类的,通通都告诉我”
傅湘看了看她,说道“他没什么身家背景,山野农户之子,父母早年被紫薇教杀害了,至于婚配应当也还没有,”她说完这话,反问道,“你们二人有什么渊源不成”
“是有点渊源,我救过她一命,”段宁说,“她这人有点意思,我对她挺感兴趣。”
没想到这世上还能有人对孟璟感兴趣,傅湘略显无言。她这几年都在明月楼,一次也未回过云华宫,对孟璟的印象还停留在过去,自然不知孟璟如今的变化,但见段宁那副脸红的小模样,傅湘多少也猜到她怕是对孟璟有了些许好感,便又问道“你是为了他才要去云华宫”
段宁摇头“这倒没有,我就是在姚定城与尹秋她们接触过一阵子,还见到了满江雪我小时候看不起江湖门派,现在不这么觉得了,像她们那样行走江湖也很不错么所以才想去云华宫啊,好说也是江湖第一大派呢”
一听她说到了尹秋,傅湘面色即刻好转,再无半点冷淡和疏离,她眸光一转,忽地瞧见了段宁手中那截花枝,不由地心中一沉。
原来梅花都开了那小秋的生辰
惊觉自己居然忘了这事,傅湘便又沉闷下来,她轻轻叹息一声,看着段宁道“你此次来明月楼,为着什么事”
段宁说“自家生意,要北上送批货,旱路费时费力,我打算走水路,恰好那批货是金淮城这边的商户所供,我就让我爹给你们明月楼打了个招呼,叫你爹派点人送我一程。”
“北上”傅湘沉吟片刻,复又问道,“走哪条江”
段宁一愣“哪条江”她回过头去,冲那侍女问道,“哪条江啊”
侍女答“凤口江。”
傅湘说“是夹在云华山和西凤山之间的凤口江”
侍女颔首称是。
“所以你这一趟北上,一定会经过云华山,”傅湘道,“那劳烦你帮我个忙。”
段宁嘴角一抽,翻了个白眼“什么人啊你你不帮我的忙就算了,还要我反过来帮你的忙,我看你干脆别当什么少楼主了,去做生意罢你,就凭你这头脑,保管你有赚不亏,日进斗金”
傅湘对她这话充耳不闻,也不计较她挖苦自己,只是平铺直叙道“我与你方才提到的尹秋是至交好友,前不久是她的生辰,我原本每年都要送信送礼,但今年事情太多一时忙忘了,烦请你途径云华山时,替我将东西转交于她。”
段宁说“我明日就得上路,那你可得快些准备好,要不你直接跟我走一趟有你这个少楼主保驾护航,我好在船上睡得香么。”
“不成,我走不了,”傅湘说,“父亲不会同意我离开明月楼,你若是肯帮我,我便也想办法帮一帮你。”
段宁一听这话,脸是半点也不臭了,立马喜形于色道“好好好成交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