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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狄王帐,一名侍从跌跌撞撞的掀开帘子出来,手里托盘上是洒满残羹冷炙的碟子酒杯,还有一卷军报,上面的绳子像是没有打开过,边角已被暗红的酒液浸透,像是染上了血。
而他的身后,则是狂欢的呼啸。
漠漠的眼神冷了冷,拿起军报,挥手让侍从退下。
此时已经没有人在乎漠漠有没有资格读军报大烨的军队,已经推进到了额纳河,据此地不足百里。
草原上几乎没有天堑可以抵御外敌,北狄人倚靠骑兵的骁勇和逐水草而居的机动自由,可是骑兵已被沈屹消灭殆尽,拏尔汗像失去翅膀,现在只想蜷缩在王帐里度日。
剩下的步兵可以把王帐重重围住,除非沈屹把这十多万北狄步兵都杀了。
漠漠回到自己帐篷,将军报随手丢在一旁。
看他面色不好,洛红月没有出声,轻轻走上前,倒了一碗凉茶递到他手边。
茶里搁了腌梅子,味道酸酸甜甜,又有点咸,漠漠饮了一口,心头的焦火暂熄。
他坐下,把洛红月拉到身旁,让她伏在自己膝盖上,对她说“阿月,大烨的军队到了额纳河了。”
洛红月微微瞪大眼睛,不解的看着他,漠漠贪图她的美色,将她禁锢在身边,可是王帐的事情对她防备甚严,从不泄露一星半点,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试探。
漠漠的眼神落在帐子一角,那里的刀架上摆着一柄弯刀,刀把由白色的熊牙制成,镶嵌着绿色的松石和血红的珊瑚石。
“那把刀是母妃给我的,她说很久以前,她那支部族也曾是草原的王者。”
漠漠眼神中的迷离只一瞬,他转头看向洛红月,“大妃,我的母妃,还有我哥哥的妻子们,她们都有部族可以回去,亲人会保护她们,但是你我的月亮,你在草原上是孤苦无依的。”
洛红月轻声道“我有你。”
漠漠摇摇头,苦笑道“你记住,战争来到的时候,男人是最靠不住的,而我身为王子,注定和北狄绑在一起,我不能再保护你了。”
他站起身,扯来一件狐裘裹在洛红月身上,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漠漠已经抄起一根油绳把她捆住,然后一手提起,大声叫骂着走出帐子。
喝得东倒西歪的士兵一路哄然大笑,整个王帐笼罩在一种最后的狂欢之中,漠漠仿佛也融入进去,高声叫喊着。
直到他走出王帐范围,在侍卫的注视下,将洛红月扔到了路边。
她挣扎几下,完全无法挣脱,她努力从狐毛中伸出头去,却看见漠漠仰头看着月亮,脸颊一边有什么亮晶晶的,他唱起了一首北狄民歌“东山的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你要快点回家呀,你的姑娘只能等待,千万不要叫她失望”
第二天天亮,才有路过的百姓把绳子解开,洛红月站起身,这才发现狐裘沉甸甸的,她伸手一掏,却是一把金叶子。
路上开始热闹起来,人们熙熙攘攘,蒸羊肉饼子的小摊起锅,热气蒸腾,就像京城的早上一样,洛红月立在街道正中,一时间竟然恍惚了。
忽然有人在背后啊的一声惊叫,她觉得声调熟悉,转脸一看竟是噶胡他旁边的汉子是柯鸣。
跟着两人回去租住的小屋,她这才知道,柯鸣一直在想办法打听她的消息,所以没有离去。
“其实我没受什么苦。”洛红月扯着脸的笑了笑,大概把王帐的事情说了,只隐去了漠漠待她温情的部分,她这样的身份,苦难是应该的,有人待她好,反而是稀罕事。
柯鸣道“看来这三王子倒也有点情义,最近很多百姓已经离开,你也回大烨吧,等下我就去外头问问,有没有商队能带上你,越早走越好,这边越来越不安全了。”
洛红月听这意思,似乎他和噶胡并不打算离开,疑惑地问道“你们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柯鸣摇头,似有难言之隐,倒是噶胡突然开口,用他那沙哑又带着奇怪口音的话说道“柯少爷不肯走哩,他在给沈家做事,要报仇,留下来一起打仗。”
柯鸣一愣,两人一直住在王帐附近,是因为沈承有门路送信进去,仿佛是个叫罗莫伲的谋士,他一直在给他出主意,鼓动拏尔汗出兵,正面迎战,但是沈屹剿灭了北狄骑兵后,拏尔汗仿佛吓破了胆,最近大王子和二王子回来,指责罗莫伲误国,把他杀了。
沈承和北狄王帐内的消息断绝了,他此时突然这样说柯鸣心里忽然一惊,果然洛红月听到这话,腾的站起身道“柯校尉,你你和沈家军联络上了”
柯鸣看了眼沈承,迟疑点头。
洛红月的眼中迸发出一股热切,眼眶微红,她之所以来北狄,就是想为沈家,为洛家报仇出一份力,她是女子,不能从军打仗,却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探听情报,就像在京城时一样
更何况这回她竟然被漠漠看上了,这不是天大的便利吗
只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她还没有机会立稳脚跟,送出消息。
洛红月道“那我不走了,我回去王帐,漠漠喜欢我,他已经不避讳我了,我一定能探听到有用的消息,柯校尉你相信我,我也是因为北狄家破人亡,我一定要报仇”
噶胡,或者说沈承站起身,道“那很好,我们正好要接近漠漠,你帮我们引荐罢”
当晚,洛红月又站在了王帐前,她直挺挺的立着不动,有士兵看见了昨晚的那一幕,便没有驱赶她,等到半夜换岗,便有人去禀报了漠漠。
天蒙蒙亮的时候,漠漠终于出来了,他喝的醉醺醺的,看见洛红月脸上悲喜难辨,也不说话,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又看,最后将人往肩上一扛,又带了回去。
进了自己的帐中,漠漠小心的把人放到塌上,头埋在洛红月膝上,闷闷的说“你们汉人的诗,写的那样好,犹恐相逢是梦中,我看见你站在那里,才明白。”
洛红月的心里钝钝的疼起来,她扭头去看跳跃的烛火,去想父亲,母亲,死去的亲人,消失在火里的沈承
“我不走,你也不要再赶我走了。”她极力想说的深情,却发现颤抖的声音本不必伪装,“就算被唾弃”
漠漠忽然抬起头看她,认真道“不会的我的手上从来没有沾过血”他举起一只手,像是发誓一样,憨憨的笑道,“我和父王,哥哥们不一样,我没上过战场,也没有杀过人,我我第一次遇见你,只是装作很凶恶”
洛红月笑了,眼泪不受控制的簌簌而落。
之后,她便依照商议好的,将柯鸣和噶胡带到了漠漠面前,说他们两个是自己在大烨的旧友,之前是一起来做生意的,而现在的情势,他们带来的瓷器玉器急于脱手,没有人能一次买下这么多,只能找王室。
漠漠摸着下巴,思量良久才道“看阿月的面子,买下你们的货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你们要价多少少了你们愿意吗这样的乱世,金子给你们也带不走哇”
噶胡笑着上前,叽里咕噜的一阵说,倒把漠漠逗乐了。
他转头对洛红月道“他说,瓷器玉器若是摔到地上,啪叽一声就成了废物,但是金子跌下去,却恰恰相反,那声音只能令人更加愉悦。”
洛红月配合的笑了笑。
这两日她总是心事重重,漠漠看见她笑,便放下一桩心事般,愉悦的对柯鸣两人道“好吧,把你们手里最好的东西拿来,我给父汗看看。”
是夜,漠漠带人捧着几十件精美到极致的器物进了大帐,在地毯上一字排开,请拏尔汗赏玩。
大帐里少见的只有拏尔汗一人,他从高处走下来,一件件看过去。
看了这些金光闪闪的东西,拏尔汗像是恢复了点生气,同漠漠道“和以前一样,都买了就好,等以后,以后战事结束了,再好好把玩罢。”
说完,挥挥手让漠漠出去。
漠漠已经见怪不怪了,行了个礼就要离开,却听拏尔汗唤住他,问道“等一下,这东西你可认得”
漠漠看他停在一个奇怪的架子前面,架子只有靴子那么高,上面挂着很多大小不一,但是形状相似的小钟,他点头道“也是第一次见,听商人说是一种奏乐的钟。”
拏尔汗笑了,道“你们都没见过,这是编钟,只在宫廷中有,这一件不是真的,我少年时跟随父汗去过一次大烨的京城,在皇宫中见过这种钟,比这个大,也比这个多”他伸展了手臂,比划了一下,“最大的有这么大,声音好听极了,从那之后,再也没听过如此好听的声音。”
那时候他只是个才从草原出去的莽撞少年,虽然穿上北狄最华贵的礼服,戴上金银饰物,被尊称为王子,可是进入大烨的皇宫,看到那幽深不见底的宫殿,还有坐在高处的帝王,他的冕冠精致的让人无法形容,表情冷淡,一眼就洞穿了他的伪饰和虚弱,还有从殿宇深处传来的阵阵雅乐,那是他们杀再多的人,也无法夺去的一种东西
就是从那时候,他迷恋上了这些精致的器物,也疯狂的想要征服那不属于他的疆域。
“这个大概是个玩具,奏不出那种乐曲。”
拏尔汗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那些有酒杯大小的编钟,发出铿锵的脆响,他似乎有些遗憾,手指不停地一一敲过去,声音绵绵相继,而他的神思已不知落在何处。
漠漠想了想,悄悄转身出去,他找到噶胡和柯鸣,问道“那些东西里有件乐器,叫做编钟的,你们可知如何奏响。”
柯鸣愣了,他出身普通,自幼习武,并不通晓乐理。
沈承则点点头,对漠漠说“三王子,小老儿会一点,在商路上跟人学过。”
漠漠道“好,你跟我去见大汗。”
他转身就走,身后柯鸣一把拉住了沈承,用眼神传达疑问和阻拦,可是沈承根本不理会,手指微微使力按在他虎口上,柯鸣手一松,差点疼的叫起来。
沈承已经大步跟上了漠漠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