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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觅棠和于家母女不期而遇是在大马路的钟表行。

    店里的伙计正在招呼觅棠和她的同学看一支自来水笔,忽的人就走开了,又听见店里七嘴八舌地叫于太太,觅棠转过身来,果然见于太太和于令年母女被众星捧月地迎进店里。女同学们受了冷遇,十分不满,见觅棠的神色不同寻常,问她“你认识”

    觅棠不知怎么的,这回偶遇于太太,竟然有些紧张。在店里等了一会,于太太的目光却并没有往这边来,她便放下笔,对朋友们说“不认识,咱们走吧。”

    回到家,这件事一直在心头盘桓。程太太见她只低着头数碗里的米粒,追问起来,觅棠先是不说,后来,却自己放下了筷子,说道“我今天见到了于太太和三小姐。”

    程太太忙问在哪里,说了什么。

    觅棠这话说出口,没事人似的,重新拿起筷子,一边吃饭,笑笑地说“我看见人家,人家没看见我呀。”

    程先生在外头应酬,早吃过了,只坐在旁边吃茶,闻言早把茶碗放下了,聆听了一会,迫不及待地凑过来道“你这孩子不知礼数,既然看见了于太太,怎么不上去请安”

    觅棠最近因为想要去美国读书的事情得不到程先生许可,正在和父亲置气,便没有吱声。架不住程先生一直在耳旁啰唆,软磨硬泡要她去于家拜访,觅棠把碗一撂,冷笑道“我虽然不知道礼数,但也晓得,别人家卖女儿的,都是待价而沽,没有像咱们这样自己送上门的。”

    程先生瞠目结舌,“这、你,”转过头来对程太太道“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

    不等程先生斥责,觅棠先自己一滴泪落进了碗里。程太太慌了神,忙将她揽进怀里好言相劝。程先生也不好意思了,辩解道“咱们家虽然算不上十分显赫,但也不至于要卖女儿了。你从小到大,可有受过半点委屈教会学校也读了几年,连于小姐都不见得有你这样的自由。去留洋,我不是舍不得这个花费,只是怕你一个女孩儿漂泊在外,没个依靠,以后若是结了婚,和女婿一起去,那我是很赞成的。”

    觅棠红着脸嘟囔道“什么女婿,还没影的事呢。”她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擦过泪,也就神色如常了。

    程先生不甘心,看着她的脸色,又把话头提起来“其实我是想托于二公子买点格兰之的股票,但和他向来又没什么交情,还是你在于太太那里好说话些,怎么就让你说成卖女儿了”

    觅棠心里动了,但脸上作出勉强的表情,“那就去这一次。”见程先生笑逐颜开,趁机道“爹要拿什么谢我”

    程先生近来生意做得不坏,很财大气粗,“你看上什么,买就是了。只不许再提留洋的事。”其实他也不用叮咛,留洋读书那事此刻在觅棠心里已经不算最要紧的了。

    下人们把碗盘撤下去后,觅棠有意陪父母坐了会。因为自知今天说话鲁莽,伤了程先生的心,对他又格外讨好些。程先生几番欲言又止,碍于觅棠在,最后索性说“棠儿早点去歇着吧,我有事情和你母亲说。”

    程先生夫妇还很少避着觅棠说话。觅棠满腹疑窦,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隔了几日,来到于府拜访。正好康年自圣玛利亚书院请来的洋人女教师也来试工,彼此都觉得很巧。女教师用洋文问觅棠“程小姐不是预备着要去美国吗”

    觅棠只能说“双亲还在,不敢远离。况且对美国的风土人情都不甚了解,也不知道该报哪个学校,所以就暂且搁置了。”

    女教师对觅棠的学业很关心,便说“听说于先生是从宾夕法尼亚回来的,程小姐不妨去跟他请教请教。”

    令年读了一早的英文,知道程小姐登门,如获大赦,忙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挽着于太太的手在旁边听着觅棠二人交谈。于太太当然是听不懂,令年却察觉她们在议论慎年,听得格外专心了。

    觅棠担心失礼,只和女教师敷衍了几句,就上来拜见于太太。于太太很喜欢她来和令年作伴,叫人去拿外国点心给程小姐配茶,又说“今天听这位墨菲小姐提起来,才知道你们书院因为院长有急事回国,所以给你们提前结业了。程小姐在家没事,怎么一直不来玩”

    觅棠道“虽然结业了,也有一些繁琐的事,要给外地的同学送

    行,又要去教堂义演,前天才把上学时的课本和笔记都整理了出来,等以后有朋友要上学,再送给她们使吧。”

    于太太赞道“程小姐真勤勉,心也细。”习惯性地要打趣令年几句,见她双手放在膝头,静静地坐在自己身畔,不知是在认真听程小姐说话,还是已经魂游天外,于太太便不忍心了,转过头来握住了令年的手,笑道“我们令年有些傻气,怕我独自在家闷,哪里也不肯去。”

    那洋人墨菲小姐见状也就告辞了。何妈亲自把她送出门,叫了一辆东洋车,再走回来时,忍不住抱怨道“太太,你可别被小姐蒙过去了。早上她和女老师在楼上念书,我去送茶的时候,从门缝里瞧见女老师在不停地吃点心,小姐拿着一本画报在看呢。”

    令年不忿何妈偷窥,抢白道“那画报也是洋文的么何妈你又不识字,懂得什么”

    何妈道“我不识字,也懂得看画。那画报上画的不是吃喝,就是衣裙,你不学些好听的场面话,见人只会问,你吃了么,喝了么,穿的长衣还是短褂,那像什么样子我就问你,刚才程小姐和女老师对话,你听懂了几句”她转过头来还要问觅棠,“程小姐,在你们学堂,像我们小姐这样子顽劣的学生,是不是要打手板的”

    觅棠笑道“学堂里不打人的。”

    令年被何妈絮叨得心烦,冷笑道“我怎么听不懂刚才程小姐和墨菲小姐不是在议论二哥么”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怔住了。觅棠竭力克制,也隐隐感觉脸颊有些发烧,忙将她和墨菲的对话复述给于太太听,于太太解了疑惑,点头道“程小姐真有去美国的打算,让慎年替你引荐引荐那边的学校也好。”

    觅棠道了谢,说“最近也改了主意,想要找点事情做,多陪一陪父母。”

    于太太很赞同“这样更好。”她心里一动,想到自己和那墨菲小姐语言不通,令年又擅长糊弄,恐怕学习效果不会好,便提议道“我看程小姐洋文很好,不如你来教令年。”因怕觅棠多心,又道“我知道你家里境况很好,其实也不必出来做事养家,你就当交她这个朋友,陪她说说话,解解闷,好

    不好”

    于太太是一颗慈母心,觅棠虽然觉得突然,也没太过推辞,笑着点了头,“只是我水平也不好,等三小姐略微有了进益,还是找位洋人老师来。”

    于是这样说定了,程小姐隔天来一趟,每回待两个时辰,束脩工钱之类的也就没有多提。

    觅棠坐了一会,待要告辞,听见外头说话声,令年先起了身,往厅外张望道“咦,二哥今天回来得早。”

    觅棠便把要告辞的话咽回去,掸平长袍上的褶皱,站起身来,又疑心自己刚才吃点心时把口脂擦掉了,便用手指抚了抚唇瓣。见慎年已经走了进来他回来久了,入乡随俗,身上穿的一件铁灰色绉纱长衫,显得有些单薄,果然于太太立即去拉他的手,“穿这么少,不冷”

    慎年说不冷,他掌心还泛着热,于太太放了心。见他衣襟不知被谁揉了一通,皱得厉害,便嗔道“又去哪里混了”

    慎年笑道“生意上的事,怎么是混”放开于太太的手便往楼上去了。

    于太太还在嘀咕,又要叫听差来问话,等慎年不见了,令年将于太太拦下来,笑道“妈,你问了也是白问,所谓生意上的事,也不过是打茶围,抽烟,斗牌,看戏。”

    何妈忍不住辩解“二少爷不抽烟的。”

    令年拈帕子理着裙摆,淡淡道“不外乎其余那些事罢了。”

    于太太不高兴,叮咛令年道“你要替你二哥留意着,别让报纸上写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给邝老爷知道了,又要啰唆。”

    “你怎么不跟二哥说”令年正要抱怨,见慎年已经换过衣服,出现在了楼梯上,便把脸扭到了一旁。

    而觅棠察觉到慎年居高临下,目光停在自己身上,便起身面对着他,颔首道“二公子。”

    “程小姐。”慎年也记得她,客气地点点头,走下楼梯,见令年自己坐在双人沙发上,便在她身畔落座,对于太太道“妈别多想,都是正经朋友。”

    正经朋友不就是杨金奎之流么令年觉得这个人讨厌得很,自从结交了慎年,就三天两头打电话来家里,慎年不在,便要求和三小姐说话,腆着脸问她为什么不回信给自己。令年不防备,被他电话

    调戏了两次,之后就再也不肯去接了。

    这话她没有在于太太面前提,但脸色不好看。嫌弃慎年似的,挪到了于太太沙发的扶手上倚着,把好好一盒外国饼干都揉成了渣渣,嘴里进去指甲盖大点。

    她最近动辄生气,慎年没有和她斗嘴,只和于太太说话,不时眼尾掠过令年。忽而一枚剥好的菱角抛进了令年手里,她抬眸一看,见慎年对她微微一笑,说“礼尚往来。”

    令年颜色稍霁,嗔道“这算什么呀”

    话没说完,被账房进来打了个岔,说玉雕师父工做完了,要结钱。于太太因问多少,账房说五百块,于太太尚不觉得如何,何妈先不乐意了,嘟囔道“杀人哟。五百块,够别人买一块好玉了,只是刻了几刀子,要那么贵么”

    于太太叫账房去结钱,玉雕师父大概是在外头听见了,师徒进来拜别于太太,老师傅尚且唯唯诺诺,小徒弟却精明极了,说道“玉料贵,工也就贵,水涨船高么。外头五百块的货,也就是叫个玉罢了,小的虽然穷,还看不上眼咧。府上这块,别说五百,五千块钱的工也值得小的这半个月在府上提心吊胆,生怕磕坏一丁点,这整副身子也不够赔的。太太你看,别说小的师傅,就是小的自己,头发都白了不少,眼也花了,背也驼了,太太就全当五百块钱赏了小人买药吃,续几年寿命吧。”

    于太太笑道“你这小人儿话真不少,玉在哪里,我看一看。”

    小徒弟道“昨天就给小姐收走了。”当着外客的面,于太太也没再多说,叫账房结完钱,那师徒俩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一打岔,令年要挑剔慎年的话也忘了。觅棠把先头的话题又拾了起来,对于太太道“生意上的事,身不由己的,我父亲也是整天的应酬,只有回家才能自在那么一会。”

    于太太被她勾得心疼起儿子来,便说令年“难得回来,让他自在会吧。”又对慎年提起了请程小姐做令年洋文老师的事情。

    慎年和觅棠不熟,见令年不反对,便也对觅棠道了谢。

    他好像除了令年和于太太外,和外人话都不多。觅棠斟酌了一下,说道“家父最近想要买一些格兰之的

    股票,不知道贵庄上能不能代买”

    慎年说“我们庄子上不代办这个。”

    觅棠不意才开个头就被回绝了,说道“看报纸上,好像二公子替那位贵州来的杨将军买了不少。”

    “那是朋友所托,”慎年道,又说“也不是我们庄子经办的,我只是替杨将军引荐了格兰之的老板。现在一股五十钱,程先生想买多少呢”

    觅棠早得了程先生的嘱托,便说“要是买的多有便宜,买两千股也可以。”

    慎年摇头“买的多,还要比别人贵些。听说现在格兰之已经售罄了,几家外国银行兴许还有,不知道程先生和他们有没有生意上的往来十万块钱,说少也不少,是纺织厂一个月的货款了,我看程小姐还是劝程先生再观望观望。”

    觅棠被慎年这一席话说得脸色好不自在,道了谢,便默然无语了。

    于太太在旁边听着,奇道“怎么这个橡胶股票最近人人都想买听何妈说,底下人们这两天也商量着要凑钱去买十股试试,”她转过头问令年,“我想起来,是不是你大嫂也从湖州打了电话,说她家老太爷要捎一万块钱来,托你大哥给买股票我说,钱就不要捎了,一定要买,慎年就替湖州老太爷和程先生买几股看看,底下人还是算了。”

    慎年剥了几个菱角,借令年手绢擦了手,起身道“妈,咱们家谁都不能买。你忘了,爸爸说过的,咱们虽然做生意的,但不为洋人驱使,不随百姓逐利。咱们也不至于很穷,何必要跟贩夫走卒去凑这个热闹”

    他这话很不客气,说完就走了,留下一群女人面面相觑。何妈拍着胸脯道“听二少爷的话,这股票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了还好我没买。”府里下人也就她没有凑钱去买,因此很觉得庆幸。

    慎年最后那句话,好像是说程家穷,是贩夫走卒一样。于太太恨他不会说话,对觅棠笑道“程小姐留下一起吃饭吧”

    觅棠勉强一笑,说不必了,便要告辞。

    令年却有些同情她,亲自把觅棠送到了客厅外,说道“程小姐,我二哥说的兴许有道理,你不如请程先生等等看。”

    觅棠反而跟她道歉,“我刚才只是随口

    一提,倒也不是非买不可,你们不要放在心上。”

    令年知道觅棠是口不应心,犹豫片刻,说道“程小姐,你不要太信报纸上讲的那些话,你怎么知道刊登的那些文章不是收了巨额的润金汇丰银行排队的人也未必不是格兰之雇的,南洋我二哥是去过的,现在到处都在打仗,恐怕橡胶园也没有宣传的那么好。总之,这种事,我父亲以前在外洋的时候,也见识过的。”

    觅棠仍旧含笑道“三小姐你家学渊源,耳濡目染的,肯定比我有见地。”约定了改日来教洋文的时间,便分手了。

    回到家,觅棠将慎年那些话说给程先生。程先生不以为然,程太太却半信半疑了,说道“二公子既然这么说,想必有些道理的,他家生意做得那么大”

    觅棠平日里对人很和善的,今天说话却有些刻薄“他家生意那么大,也不是他操持的,不过一个纨绔子弟罢了。于小姐不在乎股票赚的这点钱,所以看什么都像假的,可咱们要是能借此赚一笔,以后爹也不用出去应酬那么辛苦。况且她说的那些话,不见得别人不懂,可咱们也不是买了股票就要攥死在手里了,等它涨了再卖,就算格兰之倒闭了,又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橡胶园是假的,未必银子也是假的”

    程先生认为觅棠说得有理,“还是要买。”

    程先生大胆,觅棠更大胆,像个赌徒般孤注一掷“当然要买。生意上的事我兴许不知道,但有件事我知道越是有钱的人,越怕别人跟他一样有钱。”

    程先生翌日起个绝早,又去到处打听橡胶股票的事情,数日之后,竟然给他走了运,在教会里碰着几个洋人,是最早期参股的人,这会早赚得盆满钵满,要拿了现银去置办宅子,愿意加价转售。程先生一口气将他们的股票都买到手,心满意足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