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到河口的火车早晚各一趟。轰隆声远去后, 铁路沿线就彻底静下来。清早的太阳还不很毒辣,又轻又暖地罩在身上。
距离昆明只剩一站,没有必要再乘火车, 慎年说“我们到城里雇一辆马车, 走驿道到黔东, 再从沅水进长江, 有半个月就到上海了。”
半个月, 令年心里默念, 觉得漫长, 可又担心终究还是有旅途终结的那一刻。想到汉阳的邝小姐, 她心里一阵堵得慌, 跟慎年说“我不想去汉阳。”
“我不会让你去邝家的。”慎年似乎明白令年的心思, 这才把内情告诉她, “杨金奎的老婆和儿子还扣押在汉阳,我要安排人把他们送回云南。”
令年有些意外, “杨金奎已经有儿子了”
“他有一个比他大的童养媳, 儿子也七八岁了。”慎年嗤道,“你以为他真是什么痴情种子吗”
令年摇头。她倒不觉得杨金奎是痴情种子,只是突然顿悟了杨金奎轻易放他们走的原因, 她的眉头悄然皱了起来。她有了与于太太类似的隐忧童年时那个神气骄傲的二哥已经渐渐远去, 现在的慎年让她感到陌生和忌惮。
“二哥, ”令年犹豫着,摒除那些错综复杂的情绪, 慎年仍旧是她最亲近的人, 因此她的脸色格外凝重,“你要小心。”
“杨金奎我如果怕他,就不会来云南了。”慎年眉头一扬, 是个不以为然的表情。他拉起令年的一只手,环顾四周,大烟田旁边是成片的玉米地,比彝寨长得高且密,遮住了视线。晋宁车站在城郊,距离县城还有十几里地,两人又不辨方向。
“你的鞋。”令年挣开手,沿铁路线去找慎年的鞋,走了好一段,毫无所获,只有火车上丢下来的报纸、食物残渣,似乎还有排泄物和动物尸骨。她忙不迭跑回来,说“鞋准是被车厢里的人捡去了。”
慎年把另外一只鞋也脱了下来,像杨金奎那样,一屁股坐在了田垄上。折腾了一宿,他衣服扣子也被扯掉了几个,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还挂了彩。他一时半会也不想动,索性往后一躺,说“你信不信,我这会一闭眼,马上就能睡着。”
令年不舍得立即催慎年走,在他身边坐下来,看着日光透过玉米叶的缝隙,在他脸上跃动。她目光流连,悄然将他的五官在心底描绘了一遍,然后叹道“二哥,我这辈子都没见你这么狼狈过。来一趟云南,不是在马背上暴晒,就是在地里打滚。妈和大哥看见了,准要大吃一惊。”
慎年不必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我身上是不是很脏”他懒得去看,惬意地闭上眼睛,“等到了汉阳,住上客栈,再说吧。”
虽然知道是徒劳,令年趁慎年打瞌睡不察觉时,依旧将他衣衫上的泥土轻轻掸了掸,头发拨了拨,然后凑近了去看他脸上的擦伤,慎年伸出手,拽着胳膊把令年拖到自己胸前。他的衣扣飞了,衬衫松散,令年怕碰到他的胸膛,把胳膊肘撑在地上。头顶玉米叶遮得密密的,她的声音轻轻的,“二哥,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慎年睁开眼。打了短短几分钟的盹,他恢复了大半精神,还有些慵懒,“我小时候什么样”
令年道“你小时候很爱干净,很爱漂亮,出门前,头发总要梳得整整齐齐,皮鞋也要擦得亮亮的。”
慎年哪知她想的竟然是这个,笑了笑,说“男人要那么干净漂亮干什么”
正说话,令年“嘘”一声,叫他转过头去看身后。原来是有只鸽子在枕木上踱了几步,进了玉米田。这大概是家养的鸽子,翎羽柔软雪白,也不怕人。它在令年掌心里啄了啄,翅膀在地上扑棱一下,便飞走了。
令年有些失望,慎年坐起身来,一手握住她的掌心,蓝布褂的衣袖很宽大,一抬手,大半个手臂也露了出来,慎年看了几眼,另一手指腹在令年脸颊上摩挲了一下,微笑道“你也晒黑了,还好身上是白的,像鸽子一样。”
令年表情一滞,猛地把手拽回来,耳朵尖已经不可自抑变得通红。“二哥,”她冷了脸,想要告诫他,“你别”
话没说完,忽然一阵沙沙的响声,有个身影拨开玉米走了过来,“哟”一声,忙远远地站住,掉过头去,随即又转身一瞥,见慎年两个人起了身,衣裳都是齐整的,那人又继续走过来,是个包了头的农妇,一边挥手,用云南土话粗声大气道“我还当有人在地里干那事呢。”催促慎年两人赶紧出去,不要把她的庄稼踩坏。
令年被农妇一喊,脸也通红了,懊恼地瞪了慎年一眼。慎年倒面色如常,跟这农妇打听县城怎么走,又问城里有没有马车行。农妇狐疑地打量两人,她那庄稼汉丈夫也跟过来了,一听慎年口音,就明白了,“你们是上海人”
慎年正懒得动,见这对夫妻都是没有心机的乡下人,便拿了十块钱给男人,请他去县城跑个腿,雇一辆马车来,要去贵州。男人唯唯诺诺,他老婆倒很精明,见慎年是个上海的阔少爷,立即声音软和了,脸上堆了笑,说他家就在这村子里,请慎年两人去家里歇歇脚,喝口水。这也算正中慎年下怀,就跟他们走出玉米田,到了农户家里。
晋宁多侗族人,这对夫妇却是汉人,姓葛。葛氏忙着把新做的布鞋给慎年穿,然后烧水煮茶,又打发男人去邻居家借米。慎年叫她不必麻烦,先去雇车,葛氏才把烧火棍子放下,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少爷,我家也有马,我男人以前是马帮里的锅头,上海、天津,都去过。你想雇车,不如就雇我们好了,我们也不要十块钱,八块钱就够了。”
她男人年纪不大,生的一张饱经风霜的黑脸,正老老实实坐在灶台前烧火。令年见这葛家也是家徒四壁,又有三四个孩子,比当初去红河甸路上借宿的那家还要穷,便看了慎年一眼,慎年心领神会,答应了葛氏,仍旧给他们十块钱,权当是车马费。
葛氏喜出望外,忙和男人一起道了谢,做饭请他们吃了,说“少爷,小姐,到黔东得五六天天走,你们今晚先歇一宿,咱们明天一早就赶路。”
她那男人反倒一愣,说“你也跟着去”
葛氏生得泼辣粗俗,横她男人那一眼,倒包含了柔情,她嗔道“我不去,你回来的路上一个人,谁跟你说话你也不嫌闷”
她男人说“那孩子们怎么办”
葛氏道“给隔壁家一块钱,让帮忙照看几天。”果然隔壁的邻居得知能赚一块钱,高兴得不得了。
葛氏是个细心人,又支使男人去城里买马车上的罩布,茶叶,洋糖,还打了一小罐灯油。她那男人被使唤的跟陀螺似的,倒是毫无怨言,快天黑时,才回到家来。
一家人趁着暮色吃了饭,葛氏把几个唧唧呱呱的孩子领去隔壁家,又对令年招了招手,请她进房。令年一看,果不其然,又是一张通铺,全家老少一起挤着睡。葛氏把一床新被褥送了来,是红底蓝点子的洋布被面,也算这家里唯一的一抹亮色了。
葛氏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被褥,跟令年道“这是我结婚时的陪嫁,七八年了,从来没舍得盖过。我们乡下人,身上脏,小姐,你们今晚就住这,我们去隔壁家挤一挤。”
令年一听,不用和葛氏一家挤在一起,暗自松口气,问她,“还有别的被子吗”
葛氏一愣“你们两个人,一床被子不够”他们一家人五六口人,也不过两床旧被褥,葛氏道“天气热,我们晚上不盖,都留给你们也行,只是怕你们嫌不干净。”
令年被宝菊吓唬过有虱子,哪敢用他们的被褥。这会天黑了,城门也关了,她只好说“一床够了。”
葛氏偷觑令年的神色,一面替她铺被子,凑到她耳朵根,问“那不是你男人吗,还要分床睡”
令年生怕在玉米地里时,被葛氏看见了慎年那些举动,所以格外留神,在他们夫妇面前,一声二哥也没有叫,闻言,正迟疑着,慎年拿着油灯走了进来,在房门处停下,叫了声“哎”。
葛氏男人叫她时,也都只叫哎。听到这声,葛氏和令年不约而同扭过头,令年心里正别扭,没好气道“你叫谁哎”
葛氏还当慎年有吩咐,忙下了地,慎年举起油灯,在令年脸上照了照,这油灯很昏暗,正照出她那密茸茸的睫毛,墙上投了个袅娜的、有些冷淡的侧影。慎年微微一笑,说“不就在叫你吗穿蓝褂子的那一个。”
葛氏很会察言观色,脸上一热,忙说“你们歇着吧。”抱着两床旧被褥出去了。
慎年把油灯放在地上,显然也为这寝室的简陋而诧异。回头一看令年,蓝褂黑裙,拥着一床红蓝相间的新被子,虽然满不高兴,但脸上被衬得格外有种娇艳的生气。慎年打趣她道“你知道你这个样子特别像什么吗”
令年好似猜到他要说什么,立即说“什么都不像。”和慎年在红河甸时,也同居一室好些天,那时尚且不觉得怎么样,今天却特别地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她只好背对着他一躺,闷闷地说“你别叫我哎,我不叫哎。”
话才出口,慎年就“哎”一声。他冲院子里抬了抬下巴,轻声说“你看。”
令年坐起身,伸长脖子往隐隐绰绰的院子里张望,见葛氏的男人才给马车罩完顶,葛氏给他抹汗,男人就四下瞟了瞟,从怀里掏出一个蓝纱头巾,葛氏嗔了几句,把头巾戴了起来,两人相对而笑。那头巾大约是他今天进城时偷偷买的。
令年不由跟着他们露出一点笑意。葛氏夫妇锁上院门离开了,他们还各自若有所思,令年先回过神来,见两人被油灯照着,身影亲密融合,交叠地映在墙上,她挪远了一些,身上穿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把被子扯到自己下巴颏。迟疑了半晌,她说“你别那样,我不喜欢。”
慎年没有问她“那样”是哪样。顿了顿,他说“好。”也在令年不远处躺了下来。
令年一颗心悄悄放了下来,她探出半个身子,把油灯也吹灭了,像宝菊常挂在嘴上那样,说“给他们省点油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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