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伯父自衙门回来, 知道慎年绕道南京,是特意来谢他当初慷慨解囊的二十万赎金,明天一早, 还要回上海, 于伯父惊讶兼欣慰“自家人, 何必客气”正说话时, 接到吕氏母女发回来的电报, 说近日就要抵达南京, 又是个意外之喜, 众人更不肯放慎年离席了, 要凑兴玩一晚上。
还有十来天就到祭灶, 于府里已经堆起了纸糊的轿子和大马, 外头不时炸开个爆竹。厢房里人满为患, 老一点的躲在隔间抽烟听戏,年轻的则在堂屋开了几桌牌, 耳旁声浪一阵阵的, 斯年叫保母把儿子抱去睡觉,手在盘子里一拨,见满当当的糖瓜、糖元宝, 金灿灿的晃眼, 她说“这些都是摆着好看的, 端上来干什么”叫使女拿了一捧蚕豆、栗子和山芋,埋进炭灰里, 然后把火钳子交给令年, 笑道“这是你最爱干的。别又睡着了,小心蚕豆嘣脸上。”
令年便尽职尽责,拿起火钳子, 不时把山芋刨出来看一看。
急性子,真像个小孩子斯年微笑着看了她一眼,耳朵里听旁人议论,说今年要请二婶母一家从上海来南京过年,她说“婶娘肯定要回溪口的,”二叔的祭日已过了,举丧时她不在,常觉得愧疚,便说“我倒想回溪口,溪口家里有热水汀,比南京住的舒服。”
长龄正和慎年打听京城的近况,扭过头来,道“去年说家里盖个汽炉房,不是你说怕动胎气的听说宫里自天津的西门子买了几台电暖炉,比热水汀还方便,咱们也买一台试试了。”
斯年笑道“一个月电费就要一千多两银子,你有那么阔吗”
斯年不留情面,好在长龄忠厚,笑一笑,也就随她了。斯年又说“婶娘来南京过年也好小妹这里有件重要的事要她出面呢,”她递给令年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最近怎么也不见小英过来”
长龄说卞小英调去了江防营,又在训练新兵,不比原来在船舰上清闲了。
斯年嗔道“就算忙得没空回自己家,咱们家总得来呀。”便要叫人去江防营请卞公子,“小妹肯定是开不了口的,我今天就替她问一问。”
令年很抗拒被别人议论自己的亲事,静静听着斯年和长龄的议论,并不作声,只低头把暖炉里的炭拨来拨去,脸上被熏得通红,别人看见,只当是羞涩。慎年也走了过来,站在令年的身侧,听了一会,他打断了斯年,“大姐,你管自己儿子不够,还要管那么多闲事”
“这怎么算闲事”斯年眉头一挑,“婶娘身子不好,你和康年两个做大哥二哥的都不管,我想要帮一帮小妹,也不行”
“她说要你帮了吗”慎年不客气地反问,“她多大的人了,自己说的不算”
斯年在家里排行最长,还从来没被下过面子,闻言脸色都不好了,长龄忙来拉架,玩笑似的说“我是瞧出来了,慎年这二舅哥有点没看上小英。”
斯年冷笑“他能看上谁呀”
慎年淡淡道“他有什么值得我看上的”
令年哟一声,侧身躲过嘣开的一枚滚烫的栗子,然后没事人似的笑道“好了。”叫人拿了盘子来,把栗子上沾的炭灰吹得干干净净,剥好放在斯年手心。斯年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便也一笑,恰好这时使女送了一盒象牙骨牌来,斯年立即来了兴致,“好久没玩这个了,咱们来推几把牌九。”
使女将牌九桌支起来了,令年和长龄等围桌而坐,斯年还余怒未消,将旁边的锦凳指给慎年,笑道“你是上海来的大财主,请你先坐庄。”慎年只在令年身边站了一会,便走开了。斯年哼一声,“自小就这样,真讨嫌”把牌捏在手里,撇了撇嘴。
令年本来最不爱打牌,因为慎年得罪了斯年,少不得要略微讨好她一下,便也把牌拾起来,说“咱们赌什么呢我身上没有许多钱。”
“天气怪冷的,输了就喝酒。”
长龄在衙门里当差,酒量很好,不怕输牌,他和斯年是夫妻,当然处处回护,没一会,轮到令年坐庄,她苦笑着讨饶,问自己能不能不坐庄,斯年当然不肯,还笑嘻嘻道这会换个玩法,你得赢了才能下庄。令年被按在庄家的位置,一连输了三四条,面前老大一个鸡缸杯,被灌了几杯下去,额头都沁了薄汗。
斯年扑哧一声笑了,大发慈悲道“饶了你吧。”叫使女绞了手巾给令年,她笑道“我还不是为你好吗你这人酒量浅,胆子也小,打牌时,但凡拿的牌差一点,脸上藏都藏不住,吓得直冒汗。小英家里姊妹妯娌那么多,你不练一练,以后连点私房钱都保不住。”
令年笑道“你别赌喝酒,赌瓜子的话,我倒不怕。”见慎年又来了,在牌桌边观战。令年手不由停了,瞥了他一眼。她酒意上头了,眼波潋滟,晕红的脸上透着桃花般的色泽。
斯年眼皮也不抬,话头是冲着慎年的,“不是看不上咱们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什么时候说看不上你了”慎年若无其事,拉了令年一把,令年顺势起了身,等他坐在她的位子,她身子便倚在他的椅背上。等斯年把牌垒起来,慎年叫人也拿了只鸡缸杯来,摆在斯年面前,长龄忙叫人取耳杯来,慎年笑道“大姐是官太太,整天应酬,这算什么”
斯年不耐烦,把长龄叫住了“打牌就打牌,话那么多。”慎年的牌是自令年手里接过来的,还没来得及看,一掀开,是副最小的瘪十,斯年幸灾乐祸,嗤一声就笑开了。慎年无奈地看了令年一眼,没说什么,用她的鸡缸杯吃了一杯。轮到慎年坐庄,他将骰子随手一掷,请斯年先拿牌,斯年挽起袖子,将牌拾起来,登时笑容满面。慎年将四张骨牌在手里排了一会,翻开一张,又翻开一张。长龄咦一声,慎年笑道“大姐你是天九,我是天杠,刚好压你的牌,通吃。”
这下连长龄也不得不陪着斯年罚了一大杯。这牌也怪,换到了慎年手里,把把都压着斯年夫妻,斯年喝了几大杯,心口砰砰直跳,也抵赖了,“你在西洋留学,整天都在打牌么要么准是出千了。”
慎年只是摇头“大姐,输不起就不要打。”
这下把斯年也激起来了,连长龄也劝不动,两人轮流坐庄,喝得斯年用手抚着胸口直皱眉,长龄忙把牌丢下来,扶住斯年道“够了够了。”连鸡缸杯也叫人收了起来。斯年作势生气,把牌推倒了,瞪了慎年一笑,嗔道“小心眼。好像我欺负了小妹似的,她在南京几个月了,我亏待过她没有”非要慎年给她鞠躬道歉才行,“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不爱听。”
慎年打牌时咄咄逼人,放下牌倒很恭敬,“大姐,我错了。”
斯年道“长龄给小妹做的这个媒,你不满意”
慎年道“结婚的不是我,我满不满意不重要。”
斯年还带着气,转向令年,“小妹,你满不满意”
斯年和慎年姐弟置气,引了许多人侧目,堂屋里声浪都歇了,山芋还在暖炉里散发着焦香,令年站直了,她酒意也有点上头了,晕乎乎的。府里人多眼杂,慎年这一晚上,都没怎么和她说过话,但和斯年的唇枪舌剑,却分明都是冲着她来的令年认真地说“大姐,小英很好,我很感激大姐夫。”
斯年这才满意,正要开口,忽然电灯一闪,眼前顿时黑了,所有的人一愣,“供电所又断电了”因为房里到处摆着牌桌、火盆,大家也不敢乱走,忙叫下人把蜡烛点起来。令年在漆黑中屏息等了一会,转脸去看慎年。
他碰到了她的手,在她的手腕上捏了一下,很用力,令年险些痛得叫出来,但忍住了。他没怎么喝酒,但掌心很烫。指腹在她皮肤上摩挲了一下,眼前昏黄的光亮起来了,没等令年挣扎,他把她放开了。
红烛高燃,把堂屋里照得亮堂堂的,大家恢复了说笑,又埋怨供电所电力太短缺,有下人将正对庭院的两扇窗推开,见暖炉里的火星倏的散开,在夜色里漂浮,流萤似的。下人们忙去踩火星,外头爆竹一声声的,说笑声渐渐止了,夜色有些清冷。
长龄笑道“广州人吃酒席讲究四局,雀局、响局、酒局、花局。今晚是三局缺一局了。”
斯年半真半假道“现在就让人写局票,给你把花局也凑起来。”
长龄忙道“我哪敢”
于大伯戏听够了,走来堂屋,见红烛高燃、夜色澹澹,登时来了兴致,说“今夜正合适作诗,你们却只顾着打牌,怎么不作诗”当即点名,叫慎年先做一首洋诗来听。众人听到这话,都头皮发紧,敷衍几句,各自告辞散去。
令年回到房里,连洗漱也省了,合衣躺去床上。停电了,府里显得格外静,人人都在悄声细语。她听见外头使女跟斯年回禀,说姑爷邀二少爷出门去了,斯年轻哼一声,“肯定是去堂子里喝茶解酒了”又叮嘱使女,姑爷回来了,一定要记得叫醒她。
令年睁着眼,望着窗纸上透着的淡淡月色。斯年就在隔壁的厢房,长龄姐夫回来,她肯定也会听到动静。
她想等他们回来的,可是没有熬得住,到夜深时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上学已经要迟了,令年慌忙洗漱过,换了衣服,冲出门,见斯年早起了,正叫使女煮了醒酒汤,送到长龄和慎年两个人手上。慎年脸色还好,不像是一宿没合眼的样子。斯年的气早消了,留慎年多住几天,“快过年了,夫子庙、鸡鸣寺,都热闹着呢。等等小妹,一起回去也好呀。”
慎年看了令年一眼。她换了长袍子,立领遮住了下颌,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双眼睛清亮有神。令年摇头“二哥自己走吧。”
慎年对南京的名胜古迹没什么兴趣,听令年这么说,便也不犹豫了,“我一会就走。”
听差进来说,去学堂的轿子已经备好了,令年最后看了慎年一眼,抱着书袋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近年关了,学堂里的外地女同学已经提早离校,课室里不剩几个人了。令年昨夜没睡好,坐进课室,犯起困来。耳畔唧唧喳喳的,大家都透着点新奇和兴奋。这是一堂油画课,以前教员只肯给他们画萝卜白菜之类,可今天的模特是个大活人,而且是个留洋归来、短发西装的年轻男人。
令年懒洋洋地拿起笔,望着模特发呆。目光不时自对方脸上和身上扫过,她心里却只想着慎年,他短短的、整齐的发鬓,洁净的衣领,还有常常似笑非笑的嘴唇课室里就零散几个人,她毫不避讳的目光看得男模特有些窘,掩嘴咳嗽了一声。
令年放下笔,悄悄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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