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锦和雍正聊了很久, 最后得出结论,除非像雍正那时候一样得罪所有人,否则不能强行改变,只能以巧途之。
乾隆手下的臣子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 忠诚度比雍正底下的官员要高。阿桂与福康安几乎完全没有可能造反, 乾隆要真想对他们做什么, 也不过私下抱怨几句,不会伤了根本。
珠锦给乾隆写信, 让他彻查福崧一案, 把牵涉其中的全都揪出来,以雷霆之怒处以最高的刑罚,态度坚决一点, 任何人求情都不要改变主意。
如果乾隆是雍正那样的人, 自然不用这么做。但他心软,耳根子也软, 别人说几句话, 提一下罪臣们往日的陪伴与功勋, 他就舍不得严惩了, 与年轻时候完全是两个人。
要不是和珅控制着底下的官员,乾隆大概早已失去了威信。不过乾隆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 也有信赖和珅,刻意纵容的因素。
珠锦把纸上的墨水晾干,将信装到信封里,用蜡封好, 交给了乾隆派来的侍卫。
两淮盐运使柴桢栽赃嫁祸,与其部下贪污白银二十二万两有余,皆判以斩监候。庆桂不明真相便给福崧定罪, 有失察之责念其年事已高,不加追责,只命其卸下重任,回乡颐养天年。
福崧呈交和珅一党的罪证,国泰一案重新被牵扯出来,内阁中书苏凌阿、和珅的舅舅,大同知府明保、户部侍郎庆成等人,都有证据指正,和珅再无法故技重施断尾求生。
乾隆大怒,当即将几人打入大牢,继续严查。
和珅被关押之后与外界再无联系。家中奴仆刘全焦急不已,前往丰绅殷德这边,请额附和公主入宫求情。
珠锦定定看了一会儿这位忠心耿耿的仆人,“刘管家您可听说过一句话,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阿玛他是大清子民,犯了大清律令,自然有法律判决。除非有人制造伪证陷害污蔑,否则便是我,也没有办法。”
“格格,格格您行行好,奴才去宗人府打听过了,皇上大怒,一早就定下了罪名,实在没有时间细查,就是奴才想找证据给爷翻案,也是来不及的。”刘全跪在地上,哭着向珠锦求告,“奴才只想求您去跟皇上说几句,哪怕再把日子往后推推也好。”
和府的人不知道珠锦和乾隆仍有来往,也不清楚这次的案子是珠锦在背后推波助澜。
福崧交出来的证据有可能造假,但是后头查和珅,可是乾隆派血滴子的人一起跟着去的。
和珅自己就是粘杆处出身,大概也清楚尚虞备用处代表着什么,如今怕是已经心灰意冷,清楚地明白大难临头了。
珠锦道“我会进宫见汗阿玛,只是有没有用,那就不是我说了算了。”
刘全一个劲儿地磕头,“多谢格格,多谢格格。”
珠锦本想给他一句忠告,让他别再奔走废功夫了,接着记起来,这个时候让人留意刘全的行踪,将和珅一党的骨干一网打尽最好不过。
她在心里叹气,果然做决策者就是难。她现在还不是皇帝,就已经陷入感情和理智的拉扯。
和珅陪了乾隆这么多年,乾隆就忍心杀他吗
心软的人确实做不了好皇帝。
有了光明正大进宫的理由,珠锦用不着再派人跑一趟,直接备了轿撵去见乾隆。
这种大事,自然当面说比较好。
宫里气氛肃穆沉闷,宫女太监们也都噤若寒蝉,一个个的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看样子乾隆的心情也算不上好。
李玉看到珠锦来了,苦着脸道“十格格,皇上正在为了和大人的事儿生气呢。”
珠锦知道他这是在提醒自己。
李玉肯定也知道,自个儿是为什么而来。他怕珠锦在乾隆面前给和珅求情,反倒让乾隆更加愤怒,平白惹了不快。但是珠锦是乾隆最喜爱的公主,跟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不一样,未必真的会让乾隆更加愤怒,说不定还真能给他平息怒火,顺利把和珅救出来。
这些事儿李玉不方便多说,只粗粗地提了一句,剩下的就交给珠锦自己来判断了。
“多谢公公,汗阿玛不高兴也是应该的,发生这样的事儿,谁都高兴不起来。”珠锦微微一笑,对他说,“我进去了。”
说起来李玉是乾隆身边的大太监,跟他凑近乎的人肯定不少。但是现实情况却是,李玉只忠心乾隆一人,从来不敢跟其他人走得近了。
李玉不是一开始就在乾隆跟前伺候的,最先得脸的人,是大太监高云从。
高云从深得乾隆重用,在朝政上也牵涉很深。但是他结党营私,私下里小动作不少,珠锦出生前一年,乾隆知道了这件事儿,直接把人处死了。
正因为有高云从的前车之鉴,李玉才老老实实的,一心服侍主子,从来不敢生有外心。
珠锦进来养心殿,看到乾隆背着手,正对着一副画发呆。
“汗阿玛。”
“嗯。”乾隆回头,朝珠锦摆摆手,“到朕这儿来。”
珠锦走过去,父女二人仍像以前那样相处,仿佛珠锦没有出嫁到别人家里。
乾隆道“朕知道他贪了些东西,可是没想到他做的这么过分。从前他拿到手里的,有不少都交给了朕,朕还以为跟他君臣相得,毫发无期,没想到他竟背着朕偷偷昧下了这么多东西。”
珠锦心道,乾隆这话可不像一个皇帝该说的。
只是她父亲年纪大了,又刚失去了像儿子一样爱重的和珅,心情低落,现在不是反驳的时候。珠锦乖巧地听着他说话,不回答,也不应声。
乾隆就是想找个可以倾诉的人,他的那些后妃什么都不懂,说了也跟没说一样,要是让他对着儿子或者父亲讲这些,似乎哪里不太对劲。思来想去,还是小女儿最贴心。
最初乾隆反对珠锦干涉朝政,现在看到珠锦出落得这么好,就觉得让她摄政是件好事了。这孩子打小就在意亲近,知道跟谁亲近,懂得感恩,心里也明镜似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乾隆还是在她面前最能放松。
“和珅贪污的数额不少,论律应当处斩。只是他是你的丈人,如今你嫁过去不到半年,现在杀他,对你也不好。十格儿,你觉得朕该怎么办”
珠锦清楚他又心软了。
他与和珅,比跟永琰还要亲近。两个人的默契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其实珠锦也并非完全不在意和珅的生死。和珅在珠锦面前从来都是温文尔雅,教导她时也很用心。无论是做为老师,还是作为丈人都是合格的。只可惜他私下里做的事情,影响实在深重。
珠锦怀着一点点私心,建议道“不如剥夺他的官职爵位,将他圈禁起来,对外宣称处死,好叫他手下党羽死心。”
乾隆觉得这个办法很不错,“你皇玛法哪里”
珠锦道“就让皇玛法跟和珅亲自聊聊,断了东山再起的念想。看在我和丰绅殷德的份儿上,皇玛法应该会同意的。”
对和珅来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失去家人和财富吧。
珠锦还是觉得不太放心,和珅能力很强,就算不当官了,做点生意也能做大。更何况如今和琳等人还在,就算那些人以为和珅死了,不再联系他,也未必能保证和珅就不去找他们。
果然还是死亡更干脆,没有那么多后顾之忧。
乾隆没想这么多,他已经习惯听从珠锦的建议,“你这个主意好,要是和珅知道你皇玛法在身边看着,也定能想到那些冤死的人的在天之灵。凡是有敬畏之心,量他不敢再做无德之事。”
这倒也是。
和珅大概是不信鬼神的,他只想把这辈子过好。要是让他知道,死亡并不是人生的归宿,估计和珅得怕死。
“和府也应抄家,把东西都点一点,列个单子上交国库。和珅他不止囤积了一些钱财在府上,外面还有庄园、当铺、酒楼等产业,汗阿玛一并清了。”珠锦说,“据我所知,和珅党羽不只有京官,全国各省都有他的人,汗阿玛应当通知当地军队早做准备,谨防地方叛乱。”
历史上的嘉庆杀和珅时,统计出他的同党总共三千多人。
这三千多人足以动摇到清朝的根基。总不能跟朱元璋似的,把他们全都给杀了,自个儿再累死累活地伏案工作,所有的事情都亲力亲为,乾隆没这精力,永琰没这能力,交给雍正就更不可能了,最后还是得落在珠锦头上。
就算乾隆提前做了准备,没放任和珅一家独大,和珅的党羽也不在少数。
珠锦觉得这样不行,还是得慎重考虑和珅同党的处置,“若是无人叛乱,汗阿玛就不要追究了,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就按你说的办吧。”乾隆说,“抄家的事儿,你真想好了要是和珅家被抄了,你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就让可靠的人抄家,把我的嫁妆,还有宅子留下,其余的东西一并拿走就是了。汗阿玛和额捏疼我,给我留的东西已经够用了。”
“好,朕来写个条子,这个差事就让纪晓岚做吧。”乾隆选定了人选,在桌案上铺上纸张,珠锦便拿起墨块,添了些清水给他磨墨。
珠锦道“汗阿玛打算把和珅关在宗人府多久”
乾隆道“证据确凿后就论罪处死,怎么,你有想法”
“不妨交给十五哥来做。”珠锦直白道,“十五哥正需要历练,这么一来也能收买人心,往后他也会轻松一些。”
乾隆拿着笔的手一顿。
永琰会做皇太子,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事情。珠锦这样挑在了明面上,让乾隆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好像他真的老了,很快就会离开这个世界,必须选定继承人。
可是心慌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情愫。
从前他满心只有康熙皇帝,只想着在政事上超过他,做一个可以与康熙比肩的千古明君。与雍正相处了这么久,从前的记忆也似乎清晰了不少,将他与康熙相处的时候覆盖。
此时乾隆回忆起的,竟是雍正在位时的呕心沥血。
那时候的雍正只有五十多岁,远远及不上乾隆如今的岁数。他继位时就已经四十几岁了,从登上皇位,一直到驾崩,所作所为,全都是整理康熙留下的烂摊子,还有给他铺路,保驾护航。
如今乾隆要做的,与雍正何其相似。
他险些成为康熙皇帝那样的人,留下比当时还要难办的政局给儿子。也不知如果真的那样,永琰日后会怎么想。
一定会怨恨自己这个父亲吧。
乾隆想着,心中突然有些羞愧。雍正为他做了这么多,他不知感恩,反倒全都划到了自己的头上,认为是他英明神武,才将大清治理的如此强盛。
从前的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乾隆记不清楚了,他看着珠锦,“十格儿,你觉得,朕是不是该退位了”
珠锦愣愣道,“啊”
珠锦知道,乾隆曾经留下话说,要和康熙一样在位六十年。可是现在不还没到六十年呢
前面倒是也有人劝他赶紧退位,把皇位交给下一任。但是有和珅的阻挠,一直没退位。永琰不喜欢和珅,或许与这个也有关系。
可是现在和珅的作用没有以前那么大了,就是乾隆自个儿不想退位,十五哥赖不着别人。珠锦知道乾隆的掌控欲很强,所以才在听到他这句话后这么惊讶。
“汗阿玛不是在位好好的吗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了”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乾隆说,“你方才那句话,不就是这个意思”
他看到珠锦呆呆的样子,知道自个儿把她吓着了,缓和了语气,神色慈祥,对珠锦道,“朕不是故意吓唬你,是真心想跟你聊聊这件事儿。”
管理一个朝廷太难了,乾隆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
要是像以前一样,凡事儿都交给和珅和福康安做,再加上雍正和永琰在旁辅佐倒也还好,可是真的什么事儿都自己管,乾隆吃不消啊。
“那、那就退退位之后,是不是就可以到处去玩了”珠锦还是觉得像做梦似的,“只是会不会太着急了再等两年”
十五哥那边一点准备都没有,要是他突然知道这个消息,可能也会吓一跳,觉得乾隆在试探或者其他什么。
永琰在乾隆面前,总是被压制的那个。乾隆对他很了解,他却一点都不了解乾隆,甚至因为怕乾隆猜忌,和朝中的大臣关系也差了些。
珠锦怕他不解乾隆的意思,就算当上皇太子,登上皇位,还是畏惧乾隆,怕乾隆是在试探,怕惹乾隆不高兴,收敛锋芒不干实事,又不像乾隆,给珠锦那么大权力,那不就是误国吗
珠锦说“汗阿玛,您可得想清楚了,要退位就退个干净,千万别搞让位不让权那种事儿。”
历史上的乾隆就是这么干的,把皇帝的位置给了嘉庆,自个儿还是太上皇,什么事儿都是他拿主意,嘉庆的折子也全都要交到他这里过一遍,搞得嘉庆这个皇帝像摆设似的。
珠锦这么一说,乾隆又犹豫了。
“您好好想想吧,这事儿不急,而且除了您,谁说的话都不算数。”珠锦说,“我还是希望您能过的高兴,做自个儿喜欢的事儿。想来十五哥也是这么想的。”
喜欢的事儿
乾隆喜欢什么
吃喝玩乐,诗词歌赋,书画珍宝。他爱收集,爱旅游,爱美人。前面几次南巡,都是这么玩的。要说乾隆喜欢权力吗那必然也是喜欢的。
只是他享受的是大权在握挥斥方遒,而不是拘泥于这些琐碎杂事。
珠锦跟乾隆聊完,离开皇宫,回到了府上。
丰绅殷德也收到了消息,知道和珅被捕入狱了。刘全劝他找和珅的旧友帮忙,丰绅殷德暂且没有动作,等珠锦回来再说。
他有一种感觉,这件事情如何发展,全靠珠锦的几句话。
丰绅殷德心里乱的很。
和珅一直都是个好阿玛,与他的额捏十分恩爱,为人风度翩翩,教导丰绅殷德时也很温柔细心。丰绅殷德的家庭十分美满,他没有弟弟妹妹,独自占有了父母全部的爱,也回馈了他的爱给父母。
要不是珠锦婚前跟他说过和珅的所作所为,恐怕到了今天,丰绅殷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就到了这个境地。
他心中早有准备,此时并不太慌乱,比刘全镇定多了。事到如今找谁都没有办法,只有耐心等十格格回来。
可是十格格真的会选择救和珅吗
珠锦回来的时间比丰绅殷德预想中要早,他也基本可以确定事情的结果。
“阿玛他”丰绅殷德急急忙忙跑出来,期待看着珠锦,只要珠锦没有明确给出答案,那就仍存有一分希望,“阿玛在皇上面前当了这么久的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珠锦过去拍拍丰绅殷德的肩膀,“进屋来慢慢说。”
这一瞬间,丰绅殷德险些站不稳,多亏珠锦扶了一把,他才没有摔倒。精神恍惚地跟着珠锦进了屋,坐在椅子上,珠锦给他倒了杯茶。
“汗阿玛还没有决定什么时候处斩,可能会在宗人府里关押一段时日。”珠锦道,“他的亲信党羽太多了,不可能留下活口。”
丰绅殷德很难过,但是扪心自问,他也曾想过,如果他可以左右事情的走向,又该如何决断。和珅确实是他最亲近的父亲,但是他做的坏事,不会因为这些一笔勾销。
“我是个不孝子。”丰绅殷德道,“皇上可说过,准不准去宗人府探视”
珠锦摇头,“未免节外生枝,任何人不准探望。”
“这也在情理之中。”丰绅殷德苦笑一下,“额捏那边,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该怎么办十格格,你向来比我有主意,我心里难受的很,你教教我,如今这副局面,我究竟该怎么办”
珠锦看到他这幅颓然的模样,心里很不好受。
就好像她欺骗了丰绅殷德的信任,又反过来利用这份信任对付他的亲人一样。
明明都是和珅咎由自取。
珠锦上前,从后面环抱住坐在椅子上的丰绅殷德,“你该长大了,我会陪着你的。”
丰绅殷德止不住泪水,转头反抱住珠锦,埋在她怀里哀恸地大声哭泣。
珠锦像安抚孩子那样,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安静等待丰绅殷德发泄完情绪。
“阿玛应该很后悔吧。”丰绅殷德红着眼眶,“为什么要敛这么多钱他难道不知道,家里堆放的无用财物,可能是其他人的救命钱吗”
珠锦知道,丰绅殷德此刻要的不是答案。
就算她能把自己分析的和珅心态讲述一遍,也无法令丰绅殷德觉得好受,反而会让他更加难过。
他大概不清楚和珅成亲前过的是怎样艰难的日子,如果丰绅殷德知道了,应该会觉得和珅情有可原,加剧想要救他的心思,说不定还会铤而走险,去动用和珅的人脉,迫使乾隆放和珅一马。
这些都不是珠锦想看到的。
珠锦说“不止阿玛这么做,朝中有多少人清廉只是阿玛做的最过分,哪怕他已经被福康安压制许久,手上积累的钱,也不是其他人能比的。”
“其他人会怎样”丰绅殷德问。
“一个都逃不了。”珠锦说,“只是牵扯太多,或许要等几年才能看到他们的结局。”
丰绅殷德依然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他还有数不尽的疑惑,只是不等开口,府上来了客人。
这个时候还会来和府拜访的,一定是真心交往的人。
丰绅殷德擦了擦眼睛,握着珠锦的手,“你不要回避,直接在这里就好。”
珠锦点了点自己胸前,丰绅殷德跟着看去,发现是他刚才哭出来的泪水,不好意思道,“先去换衣服吧。”
来者是丰绅殷德的叔叔,钮钴禄和琳。
和琳风风火火地进来,“德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先前不还好好的吗要不是刘全到我府上来,这么大事我竟不知道。公主呢她没有进宫去求情”
说完他留意到侄子通红的眼眶,放缓了声音安慰道“你也别太难过,想来不是什么大事。这么短时间,能查出什么来大哥近些年早已收敛很多,定然是手下那帮人背着他胡作非为,才在这个时候连累了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