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衙门, 外头已经开始黯淡,日影沉沉的朝青岚色的山峦漂移,天空里渐渐的有了带着灰影的云彩, 越积越多, 把半边天空都遮住。
顾得欢看了一眼身边的玉嫂子, 她比过年时见着似乎又瘦了些。
记忆里那张圆胖脸儿如今早已不在, 下巴尖了点,颧骨也突出来。
全是生活的打磨, 让一个丰盈的妇人变成了枯瘦的大婶。
顾得欢攥住她的手, 心里有些难受。
小时候那个每天里带着她东看看西瞧瞧的妇人, 此刻落魄到这种地步,一双手粗糙得像树皮,还没到寒冬, 指头已经皲出了一道道的小口子。
以前自己没有能力,此刻她小有积余,可以开始帮助那些曾经关心过自己的人。
崔景行很贴心的叫来了一辆马车。
“得欢, 上来罢。”
顾得欢白了他一眼“这里隔西城也没多远。”
“哎呀呀, 你都在公堂上站一天了, 还没多远”崔景行热情的伸出手“快些上来。”
“大小姐, 你快些上去吧。”玉嫂子有些局促不安“别陪我走路啦,我可是走习惯了,你身子金贵, 别走累脚。”
顾得欢哭笑不得“玉嫂子, 我没你想的那样娇贵那一同来坐马车罢。”
崔景行很殷勤的掀开马车帘子, 又伸手将两个人都接了上去,他忙里忙外的实在勤快,玉嫂子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
也不知道这小哥儿是什么身份, 若说是小姐的长随似乎有些不合适,而且公堂上知州大人还对他格外热情。
坐上马车,玉嫂子看看顾得欢,又看看崔景行。
两个人相貌上挺配的,不知道是不是大小姐的未婚夫
看着玉嫂子在他们之间打量来打量去的,顾得欢只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玉嫂子,现在你孙子该有一岁半了吧”
提起孙子,玉嫂子忍不住眉飞色舞“一岁七个月了呢,阿元已经会叫人,阿婆阿爷都会喊,每日里追在鸡鸭屁股后头跑,那些鸡鸭看到他都拍着翅膀溜得飞快。”
“那”顾得欢顿了顿“玉嫂子可想要到禹州城里做事”
“到禹州城里做事”玉嫂子看了一眼顾得欢“大小姐,有什么合适我做的吗”
“我娘亲打算到禹州开一家绣坊,你和李大叔能来这边帮忙么晚上守个夜,白天帮忙看看店铺什么的,每个月我给你们俩每人二两银子。”
玉嫂子赶紧摇头“大小姐,哪里能拿你这么多呢,我们村里有个在禹州城做伙计的,一个月也才一两五分银子哩。他可是整天都要跑堂,我们就守下店铺,哪里要得了这么多哪,你给一半也就够了。”
她的脸涨红了几分,眼里全是实诚的神色,一双手交握,手指不住的绞来绞去,似乎有些不安。
“玉嫂子,你别太看清了自己,在我眼里,你们的劳动就该值这么多银子。”顾得欢笑着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搓来搓去“你只要告诉我,愿意与大叔过来帮我娘亲的忙么”
“这、这、这实在不好意思啊。”玉嫂子有些窘迫“我回家和男人商量一下,孙子还小哩,总得要搭把手才行。”
“没事没事,你先回去和大叔商量,我们这绣坊开业至少也得年后了。”
“好。”
听到说还要几个月,玉嫂子心里才渐渐安定下来,等着年后阿元也快两岁了,应该可以全部交给媳妇照看了。
一年挣几十两银子,这种好事哪里找老二老三娶媳妇的聘礼还没着落呢。
马车将几人送到了西城顾家,见到外墙一色清澄澄的砖,玉嫂子惊讶得张大了嘴“这砖可是上好的青砖哩,城南那边用这种砖砌院墙的都少。”
她抬头看了看那扇院墙,目测应该两丈有余,砌这么高,蟊贼想要爬上去都难。
“这扇大门真是又宽又高啊,可比以前沈家的高大多了。”玉嫂子满脸笑容的点着头,自从知道顾敏被沈宝清休回娘家,她就替昔日的沈夫人憋着一口气,只觉沈宝清为人太不地道,居然将自己的贤妻赶出来,现儿见着顾敏娘家居然盖起了这么好的房子,真心为她高兴。
从大门进去,见着已见雏形的三出三进房子,玉嫂子更是惊奇了。
原来听着顾敏说她娘家家境并不宽裕,没想到这会儿居然就翻身了。
“得欢,事情怎么样了”
顾敏见着门口进来人,赶紧迎了过来。
今日她本来想跟着一块去知州衙门,可顾得欢让她在家安心呆着,别去公堂那些地方掺和“娘,你胆子小,到时候见着知州大人连话都说不出,还是到家里和舅母弄饭菜给帮忙盖房的人吃罢。”
顾敏想了想,家里这样多人在帮忙盖房,自己要去买菜洗菜做准备工作,还有一幅刺绣没完工,苏州那边催着要,不如到家里呆着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沈宝清那渣男,自己还真不想再见到他。
虽然人未去,可心里头毕竟还是记挂着,中午顾得欢和崔景行回来的时候她正好出门没碰到面,也没个人好问,只能闷坐在那里等消息。
好不容易见着两人进了门,顾敏这颗心算是放下来了。
不管是好是歹,得欢与崔公子平安回来就好。
“娘,那渣男判了五年监j,罚银五千两。”顾得欢一把搂住了顾敏的脖子,脑袋在她的耳边蹭了蹭“还有那张姨娘,也判了五年,罚银一千,若是交不出银子,还得多坐五年监牢。”
“她怎么也判刑了”顾敏有些不解“她也没犯什么事吧作恶的人不就是沈宝清吗”
“娘,你忘记十年前她推我掉到水井里的事情我可都记着呢。”顾得欢指了指身后的玉嫂子“你看看谁来了”
看清楚来人面目,顾敏惊喜的喊了一声“玉嫂子”,快步走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今日怎么到我家来了”
“娘,我接了玉嫂子帮我作证将张姨娘给扳倒了。”顾得欢笑着揭开谜底“我想让玉嫂子帮你开绣庄,让她和大叔一起守夜看铺面。”
顾敏连连点头“这自然好,就怕玉嫂子不愿意哩。”
“愿意,咋能不愿意呢”这时候的玉嫂子已经被顾敏和顾得欢的热情感动,一口应承下来。
“娘,知州大人邀我与崔公子去望江楼用晚膳,今晚我们就不在家中吃饭了。”
看着顾得欢和崔景行的背影,玉嫂子赶紧问顾敏“这是大小姐的未婚夫婿不是看着长得可俊。”
顾敏摇了摇头“哪能高攀得上呢,他可是京城里宁德候府的公子,高门大户,我们家得欢怎么配得上”
“如何配不上大小姐生得如此美貌又有学问,配谁不行”玉嫂子喜滋滋的打量着两人的背影,一边频频点头“我瞧着就挺配的。”
顾敏叹了一口气“我倒是不希望得欢嫁得这么好,到禹州找一家差不多的嫁了,离家不要太远就好。”
两个人嘁嘁喳喳的说着话,声音断断续续隐隐约约。
顾得欢没听得很清楚,但是她直觉应该是在说她与崔景行。
崔景行耳力好,将顾敏和玉嫂子说的话听了个一字不漏。
还是那个玉嫂子有见识,得欢和自己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哪里有什么配不上配得上的说法
天已经渐渐黯淡了,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飘起了袅袅炊烟,外边的街道上玩耍的小孩子此刻已经没见了影子,或许都围在灶台边等着晚饭吃。
“得欢,等我片刻,去换件衣裳。”
顾得欢看了一眼崔进身上的粗布衣裳,笑了笑“好。”
左知州请吃晚饭,也不能穿得太难看了,今日白天崔景行都是做零工的小哥,晚上也让他变回自己本来的身份吧。
崔景行在对面租了房住着,换衣服挺方便,不过稍许时间,他便已经穿着一件白色长袍从里边走了出来。
顾得欢笑了笑“仔细你的袍子拖到地上扫街呢。”
崔景行将手放在唇间,瞬间一个长长的唿哨刺破了将暮未暮的宁静,紧接着,一阵马蹄嘚嘚作响由远及近的传了过来。
“骑马去”顾得欢有些讶异。
“那是当然,现在已经找不到马车了,我可不想让我的袍子拖在地上走。”
崔景行拍了拍跑到他身边的白马“骑马可好”
顾得欢的脸微微一热,头转到了一旁。
骑马
这里只有一匹马呢,难道是要和崔景行共骑
“怎么了”崔景行的声音似乎是从外太空传过来,飘飘渺渺的,虚幻得好像抓不住那缕余音。
崔景行含笑看着站在那里的顾得欢,她似乎有些小紧张,肩膀绷得紧紧的,腰杆挺得笔直,然而脑袋却低低的垂着,他只能看到她一头青鸦鸦的黑发,上边插着一根粉色的簪子。
他伸出手来,轻轻的按在她肩膀上。
她猛的一惊,抬起头来“作甚”
身边有着淡淡的青莲色的暮霭,少女的脸庞在这暮色沉沉里显得格外白皙,就如他随身携带的那块羊脂玉,温润而柔美。
他的手指在她肩膀上轻轻的敲了敲,这个细微的动作好像是发出了某种信号,顾得欢的身子不由得颤了颤。
这厮是在挑拨自己么
顾得欢很想义正言辞的拒绝崔景行的小动作,可是话到口边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带着些许愠怒看着他,一双黑色的眼睛迷迷濛濛的,有诱人的魅力。
她的眼神仿佛布下了一张网,叫人再也无法逃脱。
崔景行觉得自己道行太浅,本来想着撩拨她一下,没想到见着她的双眸,自己就一点点沉沦了下去,哪怕此间已是深秋,可他却觉得正是春风沉醉的夜晚,鼻尖满满全是甜甜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