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才从云层里透出一些微黄, 城门口这边已经是人来人往。
挑着担子来京城里边赶早间集市的人已经在半个时辰之前就进了城门,现在进来的基本上都是城郊来做零工的农民,拿着刚烙好的饼, 一边吃一边咬两口, 腰间绑着一个褡裢, 里边装着的是准备拿了做午餐的饼。
“让开, 让开”
守城的官兵开始吆喝。
一阵马蹄之声从官道那边传了过来,队伍越近, 那马蹄之声便越大, 似雷声轰轰。
老百姓们站住身子朝道路两侧避开, 就见一队官兵从管道上奔着城门而来,为首的是一辆宝盖宫车,两边侧帘拉得严严实实, 看不出里边坐着什么人。宫车两侧有几个将领模样的人,一只手带着缰绳,一只手握着长枪, 之后是一大群骑马的士兵, 背着弓箭, 威风凛凛。
等着士兵们过去, 进城出城的百姓这才发现,后边还有几辆囚车,四周有负戈的骑兵团团围住, 仿佛是怕有人劫了囚车将人救走。
“这是谁家犯案了”
百姓们有些疑惑, 站在路边议论纷纷。
大周风平浪静了很久, 很久没看到有这么多官兵出城捉人的场面,即便是有贪墨杀人之类的案件,一般是在关押在当地解决, 实在是重案要案,需交由刑部与大理卿处置的,不过是一两辆囚车押解进京,很少见着这般兴师动众。
要说有这么多囚车进京,那还是十九年之前平西王被人诬陷,阖府遭殃。
只不过那一次和这次相比,阵仗可大多了,这一次囚车不过七八辆,哪有当年一辆接一辆进城门的声势。
“总之,应该是个高官,否则不会有这么多兵马出动。”
京城百姓们的政治觉悟比别处民众高,毕竟是在天子脚下皇城根儿摸爬滚打,多少也知道些。
官兵入城以后,城门口很快恢复了平静,大家继续朝自己的目的地而去,全然忘记了囚车里那些人痛苦绝望的眼神。
金銮殿上,永明帝靠在龙椅上坐着,并没有坐得很端正,半眯着眼睛看着御案上那几份奏折,大殿里文武百官分列左右,谁都没有出声,大殿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崔大老爷戴着深红色朱冠,着深红滚黑边的朝服站在那里,手捧着朝笏,效仿永明帝的形态,半闭着眼睛站在那里,若是看得马虎些的,还以为他正在打瞌睡。
但事实上,崔大老爷确实是在打瞌睡。
这是他第三日上朝,承爵之后他便要开始他爹老侯爷的生活,每日寅时就要醒过来,换好朝服冠带,摸着黑出门,走到角门处坐上马车或者是软轿,由家仆将他送到宣武门那地方。然后做梦一般,跟着那群上早朝的官员走上汉白玉台阶,一直走进朝堂。
崔大老爷真的很佩服永明帝和那些官员们,为何每日都能起得这般早,而且不仅是起早,他们还能精神奕奕的争辩,他可真的没那么多精神,站在朝堂上听着周围的争论之声,他就好像听到了花娘们唱的小曲儿一般,越发想睡了。
第一日上朝,崔大老爷强打精神,回府以后老宁德侯问他朝会都说了些什么,崔大老爷一脸懵逼支支吾吾,气得老宁德侯抬手就给崔大老爷后脑勺打了一个巴掌“你是去参加朝会的,不是去睡觉的”
被父亲训斥了一通,崔大老爷第二日不敢再放肆瞌睡,半梦半醒似的,留了一边耳朵听着,模模糊糊听到工部上奏说要预防水患,请国库里多拨些经费下来给黄河长江两岸的州郡来巩固堤坝。回去和老宁德侯说了这件事,满心以为会得到父亲夸奖,然而宁德侯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知道朝堂里今日讨论水患,老宁德侯问儿子“光远,你觉得要如何预防水患才好呢”
崔大老爷很茫然的看了看脚跟前的地面“水患没有水患啊。”
从出生到现在,五十年了,京城里从来就没被水淹过,除了有几年的端午节河里涨水漫过河堤,可那也只淹了周边的村庄,没祸及京城。
老宁德侯又在他后脑勺打了一巴掌“你是要气死我不成”
叹了一口气,想了想,老宁德侯决定放弃幻想。
他其实也知道长子不争气,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蠢笨,别说成为国家栋梁了,就是能成为明辨是非的诤臣都为难。
为了这一大家子的安全,还是让他站在那里打瞌睡罢。
祸从口出,闭嘴不言不语才是最安全的。
崔大老爷得了父亲的默许,能在上朝的时候偷偷打瞌睡,心中无比兴奋,今日见着永明帝居然也歪坐着眼睛半睁半闭,他也就放心的放飞自我的“休养自身”。
然而还没睡多久,就听着朝堂外有咚咚咚的脚步声,又急又快,就像擂鼓一般由远及近的过来了。
“皇上,”一个羽林子跑进大殿,单膝跪倒在地“中常侍大人想上朝觐见。”
永明帝的身子直起“宣他觐见。”
没多久,穿着青绿色常服的中常侍龚忠鑫急急忙忙冲到了大殿上,甫才进门便跪倒在地,三呼万岁以后哭哭啼啼道“皇上,你要给微臣做主啊”
永明帝暗暗吃了一惊。
龚忠鑫是他派到西南去清理西南王府的,他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难道西南王没有抓住,龚忠鑫吃了个暗亏回来了
“你到殿前来将这事情说清楚。”永明帝睁大眼睛看了看,龚忠鑫好像比出京之前瘦了不少,出京前是一张圆胖的脸盘,现在可是瘪下去一圈,原来圆鼓鼓的两个腮帮子,现在平的跟纸一样。
龚忠鑫从地上爬起,奔到了汉白玉阑干绕着的殿前,眼泪止不住的望下掉。
“皇上,微臣奉旨去了西南,云载言那厮抗旨不肯服罪,临死前还砍掉了微臣的一只手”说到悲愤之处,龚忠鑫捋起衣袖,向永明帝展示了他一只胳膊。
手掌已经没了,前臂也被削去了一小截,就像被砍掉一半的树枝。
前臂用布裹得紧紧,也不知道当时是敷了多少药才止住血。
朝堂上文武百官都大吃一惊,倒不是因为龚忠鑫掉了半条手臂,全因听到云载言抗旨不肯服罪这一句话。
皇上什么时候派了龚忠鑫去西南抗旨不肯服罪难道是说皇上想要剿杀西南王吗难道十九年前的那一场杀戮又要来一遍
从龚忠鑫的话里听得出来,西南王云载言已经死了。
文武百官都把目光投向了龚忠鑫,希望他能多透露些信息。
永明帝一点都没有表现出对龚忠鑫痛失前臂的关心,他只是淡淡的瞥了那根胳膊一眼,打了个呵欠问道“云载言那厮已经死了他的子女呢,都伏诛了吗还有他那王妃呢,可否捉到”
龚忠鑫渐渐低下头“皇上,云载言已经伏诛,那晚在西南王府里的人都被诛灭,还捉拿了云家在大理的若干亲族,只是那云载言的妻儿子女那晚碰巧没在王府,微臣在大理停留了数日,着那大理守备设置关卡盘查搜索,却始终未见踪影。”
永明帝的脸色渐渐不好看,一双眼睛盯紧了龚忠鑫“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云载言的家眷没有被捉到,那你去西南作甚”
龚忠鑫战战兢兢道“回皇上话,那晚西南王府内的人都被诛杀殆尽,只是没找到西南王的妻子儿女,微臣带人在大理搜查了十日,却始终没见着人影,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避到了蛮夷群落里去了。”
那晚被云载言砍断手掌,龚忠鑫痛得昏死过去,等他醒转以后已经是第二日早上,问及是否剿杀了西南王府所有的人,副将回答说在府里遇到的人都被杀了,想拿着府里家仆的册子清点人数,可却始终没找到,也不知道究竟走脱了哪些人。
龚忠鑫赶紧追问西南王妃和云载言的子女,副将摇了摇头“应该是没在府中。”
他一听到这句话就有大事不妙的感觉。
皇上的密旨是斩草除根,怎么能容得下这么多人走脱呢
他赶紧让人将大理守备找过来帮忙搜寻西南王的家眷,大理守备告知他,西南王对于发妻情深意重,府里没有侧妃姨娘,甚至是通房都没有一个,故此只生了一儿一女。
“西南王世子与郡主与西南蛮夷关系都不错,我估摸着应该是进了深山罢。”
大理守备想了想,还是没有将云如卿来求他出兵的事情说出来,西南王府出事是皇上的命令,自己若是将这事和盘托出,那不是自己追着去送人头吗
“既是进了深山,那就赶紧去搜”
龚忠鑫蜡黄着一张脸,声音嘶哑。
“龚大人,你是不知道云南深山的厉害。”大理守备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首先是山很高,另外是瘴气特别重,很多人进去就出不来,即便侥幸出得来也会染上一身病,非死即残。而且那些蛮夷之族都惯会用蛊虫和异术,若是他们诚心想包庇西南王世子与郡主,即便是派十万精兵过来都不一定能寻到,更别提龚大人身边区区数百人了。”
西南这边的蛮夷虽不及他说的那样夸张,可着实还是有自己的一套本事,西南王和他一直都只是对于那些蛮夷小恩小惠的笼络着,不愿意与他们交战。
这里的山区地理位置太险要,瘴气与蛊毒都是大周兵士过不去的坎,何必去白白送死。
听了大理守备的忠告,龚忠鑫不敢贸然行动,只能在大理城搜了十余日,这才领兵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