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桂花的盛季已经快要过去, 可皇宫里依旧还是有扑鼻的香味，走在青石小径上，秋风渐起, 米粒大的桂花轻盈的随风而起, 落在了安煜然的道袍上。
眼前的一片浅浅的黄色犹如迷雾将他笼罩, 而在这带着馥郁清甜气息的迷雾里, 安煜然的眼前却是一片清明。
他的心跃跃然跳着，似乎要攀上云端。
这么多年的等候, 他一直在反反复复的想着要不要冲进华清宫手刃仇敌, 管他什么逆天行事会要遭天谴, 他就想要为父母亲报仇。
年少的时候，每次有这样的冲动时，师父就会将手掌压在他的头顶, 渡一股真气给他，瞬间便让他清醒过来。
“你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师父看到过的最有资质之人, 师父希望你能证道飞升, 而不是为了仇恨迷失自己。”师父谆谆教诲他“也许你幼年的遭遇就是上天有意给你设下的劫难, 你需要度过劫难才能激发你体内的灵力, 否则你的修炼不会如此一日千里。”
为什么来京城，还不是想伺机而动，师父明白他的心思, 可这一次却没有阻拦他。
“该来的总会来, 这是已经注定好的命运。”临别之前, 师父和蔼的与他长谈了一个晚上，叮嘱了无数要注意的事项，说来说去就只有一条最重要一定不能逆天而行, 否则这么好的资质这么多年的修为将毁于一旦。
安煜然的日常外人看上去没什么奇特，就是一个普通的道士，但他的内心世界却被师父看得非常透彻，他太担心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会遭天谴，故此一再强调不要为了报仇而违背天命，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
天知道安煜然有多么费劲才克服住自己想要挥手将永明帝打倒在地的念头。
他每进一次宫，就是一次折磨，只有他在密室里，入京城命海观星，看着那颗帝星逐渐黯淡的时候，这才会觉得快活一点点。
他与永明帝谈道术，让他沉迷道教，渐渐偏离勤于政事的轨道，也算不得是逆天这是永明帝自己的选择，自己只不过是推一把而已。
永明帝沉迷炼丹，安煜然没有去阻止，他站在一旁看着他一步步的走入迷途。
道家有不少沉迷炼丹想要通过服用丹药飞升的，可迄今为止他还未听说过有人因为炼制丹药证道成仙，像永明帝这样的人，原本就没有什么道家根基，想要吃一两颗丹药就能长生不老证道飞升，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乐意折腾就折腾吧，如果那个被抓入大牢里的不是顾得欢，他未来的的堂弟媳，他也根本不会去华清宫凑这个热闹，就让永明帝的罪孽多一层又如何呢。
走到华清宫，守门的宫女见着安煜然，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国师，皇上在里边。”
安煜然帅气的脸就是通行证，宫女们没有阻拦他，只是有一个人先他一步奔去了华清宫后殿禀报永明帝。
“皇上，国师来了。”
永明帝有几分惊诧，他并未派人去召安煜然进宫，他怎么就自己来了呢
“皇上。”安煜然进来以后向永明帝稽首“皇后娘娘方才宣贫道入宫。”
永明帝恍然大悟。
顾得欢是皇后认下的义女，十分宠爱，她知道顾得欢被自己下了慎刑司，肯定会想要着急搭救。
只是谁走漏了风声，告诉了皇后这件事情呢
“国师，皇后有什么事情要找你”
永明帝决定当做毫不知情，一脸迷惘的看着他“皇后难道也想改奉道教”
安煜然笑了笑“皇上，您捉拿连枝公士是想用她来祭炉吧”
永明帝的脸色变了变，瞬间便恢复了平静“没错，国师道术高明，能掐会算。”
安煜然皱了皱眉“皇上，您切莫被那些妖道所误导，折损了阴鸷。所谓祭炉之说乃是道家邪派才用到的手段，一般都不被我道家正统接受，而且也未见得有人用祭炉的法子就炼出了灵丹妙药，皇上何苦为这个滥杀无辜呢”
“怎么会是滥杀无辜呢”永明帝嗤然一笑“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有没有用朕给连枝公士一个机会，让她为朕的金丹出一份力，这是她的荣幸。”
安煜然心中暗自叫了一声“不好”，想要永明帝慈悲为怀是走不通了，他草菅人命全不把多杀一两个人看在眼里。
他转身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炼丹炉，火正熊熊的烧着，那两个人道人正在炼丹炉前打坐，双目微闭，嘴唇翕辟，也不知道在念什么。
“两位道长。”
安煜然走了过去，盯住了那个年长的道士“道长，贫道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样算出与这个炼丹炉材质相符合的生辰八字可否告知一二”
大道士没有抬眼，继续口中念念有词，那个年轻些的二道士睁开眼睛，神气活现对着安煜然道“国师，各派有各派的规矩，还请国师不要觊觎我们这一派的绝门独活。”
“这又算是什么独门绝技”安煜然哂笑一声“这推算阴阳五行，难道不是最基本的道术只是贫道就想问问你们是将这炼丹炉算做金还是算做火两者推出来的都有很大区别，可莫要设计无辜。”
“是金还是火，我们不必回答你。”
二道士一仰头“国师，术业有专攻，你就不必再来询问了。”
此刻间，永明帝也开了口“国师，你原来就与朕说过，不谙炼丹之事，故此也没与朕讨论过如何炼丹，这两位道长却是精于炼丹的，朕自然会相信他们。既然你不擅长炼丹，此事你便不必置喙，你回坤宁宫转告皇后，便说连枝公士能为朕的炼丹出一份力，这是她的荣幸，也是她应该做的，朕会厚葬她，会给她的家人一笔足够的金银安抚，让皇后不用再插手此事，毕竟她不是朕与皇后的亲生女儿，即便是亲生女儿，我这个做父皇的想要她死，她也不得不死。”
他说话的声音冷冷，冷得如寒冰，没有半分感情。
安煜然站在那里，从脚底升起了一股寒意。
“皇上”
“不必多说了。”永明帝阻止了他开口“国师，请你记住你的身份，你不过是一个道士，不过是为朕解读道家奥义之人，你没有资格来干涉朕想要做什么。”
“是。”安煜然应了一声，低头走了出去。
出了华清宫，安煜然的脚步逐渐加快。
此刻他的心情非常复杂。
他不知道自己将这结果告诉郭皇后之时，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从他对郭皇后的观察来看，郭皇后是真的将顾得欢当成了她亲生的女儿，她眼中流露出来的那一丝丝关怀，绝非伪装。她突然请他算永明帝的阳寿时，安煜然都忽然有一种皇后想谋权篡位诛杀皇上的感觉。
若是连枝公士的死能推动郭皇后向永明帝下手，这未免不是一桩好事，正是朝他所希望的发生，可他又不忍心看连枝公士因此丧命，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也毕竟是自己相熟之人，还毕竟是崔景行的未婚妻。
回到坤宁宫复命，郭皇后坐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呆若木鸡。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问道“皇上真是这样说的哪怕是他亲生的女儿，为了炼丹他也可以让她去死”
安煜然点了点头“确实是这般说的。”
“好、好、好”郭皇后一口气说出了三个好字来，说完之后又仰头大笑“本宫怎么还对他心怀希望呢他从来就是一个只为自己打算之人，心里从未装下过别人”
长喜姑姑赶紧上前低声劝慰“娘娘，轻点声音，莫要让别人听见了”
郭皇后悲愤交加的看了她一眼“长喜，你还记得那一次吗当时宁王算计我们，在我们去封地的路上布下人马追杀，他把我们都推下车去拖延追兵，自己骑了最快的马跑掉了，你还记得吗”
她的声音苍凉而又哀怨，听得长喜姑姑眼泪都出来了。
“娘娘，您何苦还记着那些事情呢，都过去三十年了，何必还放在心里”长喜姑姑拿了帕子给郭皇后拭泪“皇上对您还是有情有意的，这么多年来，无论薛丽妃她们怎么折腾，皇上都没有要废后的想法，您还是稳稳的坐在这皇后宝座上。”
“本宫稀罕这皇后宝座吗”郭皇后拉平了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本宫只是希望过平常百姓的生活，他能给本宫一分真心，本宫都心满意足了。”
正殿里顷刻间静悄悄的一片，空气似乎随着郭皇后的控诉而凝结，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在空中沉甸甸的，怎么也化解不开。
“娘娘”安煜然拱了拱手“贫道没能帮上忙，心中十分愧疚，只是皇上心意已决，看起来无力回天，还请娘娘保重凤体，贫道先行告退。”
郭皇后木然的点了点头。
在安煜然跨步走到正殿门口时，郭皇后猛然起身冲到了他面前“国师，请留步。”
“娘娘”
安煜然一挑眉，不知道郭皇后想说什么。
“皇上他”郭皇后捏紧的拳头，哽咽出声“他就只让你转告本宫一句不用再管阿窈的事情没有别的话了吗”
安煜然看了看郭皇后那张苍白的脸，点了点头。
“是。”
“本宫知道了，你走罢。”郭皇后一只手攀着门，身子软得几乎要站不住，她眼泪婆娑的望着安煜然渐渐远去的背影，一颗心渐渐的变得又冷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