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所有人都有个二重身,这世上的事岂不是全乱了套。”森鸥外托着腮评论道。
他已经开始接受里包恩提出的假设了。毋宁说,在经过这混乱的一天后无论什么发生何种怪事都不会再让森鸥外感到意外。
明治时代的太宰治与中国留学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空气中,之后吧台的位置上接连换了几批客人。他们应该也是往昔时光留下的倒影,乱步从其中几人身上再次体会到莫名的亲切感,但这次他没有尝试弄清他们的身份。
“喂,要不要来打个赌,我觉得那个女人和与谢野医生有点像呢。”
森鸥外倒是很有闲心,乱步自动忽略了他这个无聊的提议。
绍兴酒府里的灵异现象确实令人困惑,但难以想象彭格列这样的老牌家族会因为几桩灵异事件就大动干戈,跨越国境朝横滨的家族开战。乱步隔着桌子望向里包恩,里包恩低垂的目光中流露出悲伤的意味。
他摘下佩戴在胸前的奶嘴放到桌上,那颗奶嘴散发着与里包恩的死气之炎颜色相近的光,只是光芒微弱,看上去仿佛随时可能熄灭。
“彭格列家族是时光秩序的维护者。”他缓缓道出自己的过往,“他们的戒指和我手里这颗奶嘴都是那种秩序的一部分,我们称其为七的三次方。”
大人物们都喜欢用意味不明的数字给自己的计划命名么乱步不禁想起夏目漱石,“三刻构想”这个方案的中二度稍嫌溢出了。
“长久以来,我们和彭格列家族一直维持着这份秩序,直到”
里包恩喝掉面前的咖啡,随即又替自己倒了一杯。
“直到某一天,我察觉自己的记忆开始出错,脑中凭空多了不该有的回忆,现实中也出现了不该存在的人。不止是我,所有人的时空感都被打乱了”
里包恩的语速越来越慢,似乎连双眼都难以睁开,神情异常疲惫。他不断喝咖啡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但这是徒劳的尝试。
“随后事态不断恶化,越来越多有实力的家族进入我们的视野。森先生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火并,以及相互吞并。”森鸥外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掌控港口afia多年,自然清楚当一个城市里的家族数量突然增加时会发生什么。资源有限,各大家族为了生存就必须展开斗争。
“所有人都盯上了彭格列家族的首领沢田纲吉。”里包恩放弃了用咖啡提神的想法,加快语速说道,“我的学生在afia世界里是个异类,他始终反对暴力,在他当首领的十年里总在努力维持和平,缩小军备。阿纲想让大家最终能回归普通人的生活”
后面的发展完全可以预见彭格列家族处在有史以来最和平安定的状态,也是战斗力最薄弱的状态。
“无论老对手还是新势力,大家都觊觎着彭格列的领土和财产。彭格列家族的守护者们依然强大,但许多新成员简直和普通上班族没差别,靠这种阵容是无法从战争中幸存下来的。”
森鸥外听到这里,打断了他的叙述“所以你们要把家族搬回日本,并盯上了横滨”
里包恩连连摇头。
“逃到日本也无济于事,这里同样会不断出现敌人,无论彭格列家族和森家族都无法置身事外。差别只在于消亡的早与晚,我们只能选择尽力拖延。这是彭格列倾尽全力的一场远征,也是最后一场。”
他的手缓缓探向西装口袋,乱步握紧了拳头,但他最终没有出言警告。
“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打赢这场仗。阿纲希望我来和你们谈判,但我有自己的想法。”里包恩手中的枪直指森鸥外的胸膛,“我等不到谈出结果的那天了,森先生,我得在这里将你处决掉。”
森鸥外凝视着那个黑洞洞的枪口,那个黑色的圆孔带着某种令人目眩的魔力。
“杀了我,能扭转彭格列的劣势么”他轻声问道。
里包恩端着枪说“当然不能,横滨还藏着许多你的同党,只除掉你一个根本无济于事。”
“那我猜你是有其他想法咯”
里包恩朝吧台方向使了个眼色,同桌的两人也转过头去。现在吧台前又坐着一个新来的陌生人,虽然他头发留长了,个子长高了,但还是能从眉眼中看出那是毕业后的明治太宰治。
“这家幽灵酒馆出现过许多个不同时代的影子,有人统计过,那些影子里有许多你们熟悉的面孔,不止是森家族的人,还包括武装侦探社成员。”他冷不防点了乱步的名,但乱步早有心理准备。
“所以你认为时间错乱的根源在横滨,或者说就在我们身上”
里包恩点点头,“观测者们发现了某件令我在意的事在长达数月时间里,森家族的干部和武装侦探社成员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相对应的幻影,就像你们曾以不同的形式活在不同时代。”
他的枪口朝乱步偏了一下,最后又指着森鸥外。
“森先生,这究竟只是巧合,还是说横滨真和这一系列怪奇事件有关联呢”
“嘛,这也只是你的猜测,仅凭这种事就判我们有罪未免太武断。”森捋了捋头发,轻松地笑道。
“正是如此,可惜我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来验证了。”
他们注意到里包恩的措辞并非“我们”,而是“我”。
“如我所言,我和彭格列都是时光秩序的守护者,这个身份是有代价的。我被施加了彩虹诅咒,让我的时间永远停留在婴儿时代,只有少数情况下才能恢复原貌。”里包恩说着冲这家酒馆打了个手势,“被诅咒的人统称阿尔克巴雷诺,不仅身体无法成长,寿命也短于常人。时光秩序的崩坏则会进一步耗尽我们的生命,一言以蔽之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出现在里包恩身上的那种疲乏并非源于睡眠不足,而是彩虹之子的致命诅咒。
“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话就老老实实找个地方躲起来安渡余生,都到了这份上了还不肯放手么”森认真地问道,语气里不再带有戏谑成分。
“因为这件事还把我的学生卷了进来。可以的话,我也想带着冲浪板去沙滩上享受余生啊不过阿纲那家伙就危险了。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个家庭教师,放任学生死在自己前头可是教师的耻辱。”
“那么里包恩老师,你有把握在消灭我之后将一切恢复原状吗”
“勉强只有一成的几率吧,总要尝试一下。”
“劝你不要。”乱步冷冷地说道,“光是端着枪就已经让你用尽全力了。”
“被发现了呐。”
里包恩轻轻吹了声口哨,他的手臂缓缓垂下,手中的枪也滑落到地上。他仰头看着天花板上那有气无力的电风扇,嘴角露出苦笑。
“这场谈判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森鸥外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纸币压在酒杯底下,站起身俯视着瘫在椅子上的里包恩,“我们确实无法共存,里包恩先生。”
乱步默默地离开座位,他在里包恩端起枪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这个男人身上散发的气势仅仅是回光返照的表现。或许他化身为婴儿是为了延缓自己的衰老,就像蜉蝣一般,成虫寿命极短,朝生暮死。
“里包恩先生,和我们一起走么”森礼貌地邀请道。
“多谢了,可惜我出不去属于过去时光的东西都要留在这间酒馆里,这是它的法则。”他用手比成枪的手势,冲自己脑袋开了一下。意思很明确成年的里包恩只能停留在别人的记忆中,停留在这家幽灵酒馆里。
森鸥外向他躬身致意,里包恩则将手贴在额上还礼。
“江户川君,我们走吧,还有爱丽丝”他故作轻松地朝女孩招招手,可爱丽丝双脚生了根似的牢牢站在地上,一步也不肯动。
“我说过了,属于过去时光的东西都要留在这间酒馆里。”里包恩说道。
他的话里包含着某种极为隐秘的陷阱,但森鸥外已经无暇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他从刚才起就忽略了某件重要的事
彭格列想要找的人并不是自己
乱步察觉不妙,他果断朝爱丽丝伸出手,但一个清亮的女音抢先从酒馆的角落响起,那声音笼罩着整个房间,令所有人的精神为之颤栗。
“瞧,这个人ee hoo”
爱丽丝的身影骤然占据了他们的视野,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无数画面灌注进乱步与森的脑海。穿着华丽洋装的金发女孩转瞬化身一个面带羞涩笑容的和服少女,衣衫随风飘舞,罗袖遮住了少女面容,再看时已是贵妇人。她缓缓背过身去,身形渐渐变得佝偻如老妪,青丝作白发。庞大的信息烙进乱步和森的心底,令他们一眼阅尽了爱丽丝的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真爱丽丝预备上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