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天机令四
萧弋这时全靠车辕支撑着上半身, 才勉强维持坐姿不倒,连影子都显得疏落而颓靡。
沈夜便也又靠近了些,俯身屈膝, 将目光与萧弋放置在同一高度。
“小猫儿,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又被萧肇捉住了”沈大人冷湛的音色, 初听时宁寂如镜湖,但若仔细分辨, 就又能发现湖面下暗流的涌动。
“没什么小心不小心,人做了错事, 本就该受到惩罚”萧弋满目寂寥,将脸扭向了一侧,并不想让沈夜看到自个儿现下的样子。
可天不遂人愿, 萧弋把脑袋偏向哪里,沈夜的目光就跟到哪里“为什么没有待在驿站中”
萧弋只能低垂眉眼,与沈夜错开视线“我贪嘴, 来一趟江夏, 什么都没吃到, 不甘心。”
沈夜静道“是秦姑娘硬拉着你出来的吧”
萧弋摇头“怎么会”
沈夜“你已沦落至此, 还想着替她说话”
萧弋“沈大人, 长眼睛的人都瞧得出, 秦姑娘对你一片真心,日月可鉴。你以后,可要待她温柔些。”
沈夜听到萧弋这样说, 似有所触动,一时沉寂。
但须臾过后,他便又目色渊宁道“适才, 王驰风可有弄疼你”
原是他自己先提及的秦绯,这会儿,他却又像是有意岔开了关于秦绯的话题。
“沈大人差点就卸了王公子的胳膊,只有他被沈大人弄疼的份儿”萧弋音量极低,几乎看不见嘴唇的张合。
却又有低咳声,仿佛不是通过声道,而是直接从他的肺叶里传出。
江岸边的风一阵有一阵无,拂得沈夜衣袂翻飞,也拂得萧弋青丝飘零。
“王驰风满身恶臭,没熏到你”沈夜又问道。
“他变成这样,一大半功劳在我,我罪有应得”萧弋任由乱发遮住了面庞,好似如此一来,就能回避掉沈夜目中潜藏着的那缕熠熠灼灼的光。
“不止是王驰风,如你我所料,高历明和刘茂正也都精神恍惚,”沈夜抬起手来,轻缓拨开挡住萧弋眼睛的几缕发丝,“纪子渊的伤已无大碍,我离开刺史府时,他也正准备启程返京。”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身间掏出块洁净的帕子,拿帕子包住指尖,抚上萧弋的额头,异常认真地擦拭起萧弋额前的区域。
王霆糊着臭口水的大嘴巴曾经碰触过这儿,沈大人似乎觉得萧弋的这片皮肤变得不干净、不清洁,要去除污垢,就得痛下狠手,不论是萧弋的脑门、还是那块帕子,总得有一方被蹭秃噜皮儿。
萧弋轻蹙着眉,长睫在风中微颤,于眼下洒了几簇跃动的暗影。这影子就好像是在对沈大人做着无谓的抗争,甭管怎么变幻形状,却都徒劳无功。
沈夜的举动,又一次让萧弋无言以对。
所以他故意吸了口冷气,便又咳得激烈了几分,不得不拿手背抵住唇缘,沈夜的节奏终于因此被打乱。
沈大人这才收回帕子,看了看着萧弋被绑得死紧的双手,又道“小猫儿,我仍想问你,敖人老族长之死,当真是你所为”
萧弋一身清寂“曾经的我,无恶不作”
沈夜凝视着萧弋的眼睛“可我认识的你,并非曾经的你。我始终认为,我认识的小猫儿,不会做这种事。”
天色渐渐暗了,敖人停留的草坪周遭,景物都变得虚虚晃晃。
但沈夜眸中那片深沉的渊海中,仍清晰地映着萧弋的脸。
这家伙清逸的相貌并无变化,只是脸色太过苍白了些,神态也太过衰颓了些,以至于他整个人就像薄薄一层纸,一穿就透、一捏就皱。
沈夜眼底静水微澜“小猫儿,你知道你或有苦衷,心里有些许秘密,不能诉与他人知。你既不愿说,我便不再问。就只怕”
“就只怕,我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在自己的同族手上沈大人,生死有命,何况我本就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哪里值得大人为我忧心”萧弋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抬眸望了望远处。
那边厢,萧肇正和谢峻朝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两名族人。
“沈大人,你与萧弋已聊得够久了。”萧肇高声道。
他刚刚给沈夜留足与族中罪人独处的时间,已属宽宏大量,所以现在言语中透出些许不耐,也再正常不过。
沈夜遂站起身来,转而面向萧肇道“萧族长,我确实正准备离去。”
然而说是“离去”,沈大人却立足原地,一步未动。
只听他又道“萧族长,上回与你过招,我见你们敖人使用的兵器甚是奇特,中原从没见过。可否能够让我在离去前,再近距离地看一看”
萧肇起初愣了一愣,但随即便将自己的三叉戟交给了沈夜。
同为习武之人,他只当沈夜或是对武学有所追求,便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沈夜把三叉戟翻过来调过去地认真端详,又在手中掂了掂重量,赞叹道“果然是件好兵刃,若运用得当,必能所向披靡。”
他说着便随手轻挥这三叉戟,模仿起在燕京那日,萧肇攻击他时所用的招式“萧族长,当时你是这样出招的,对吗”
这一招过后,他又立即转换角色做回自己,重现自己当日应对萧肇的情形“而我是这样闪避的。”
“若萧族长将出招的角度稍作变化,比如这样,看似向左、实则向右,那么我便无法判断你是要刺往我身体的哪个部位,”沈夜将三叉戟舞得虎虎生风,“无法判断,就不好闪躲,这一招,萧族长便得手了。”
就这样,沈夜独自一人同时作为攻方与守方,一连拆解了不下十招,每一招都将当日情景重演,既还原了最初萧肇的攻势与自己的守势,也演示了如何在萧肇原有招式的基础上加以变化,以达到克敌制胜的效果。
就连不懂武功的谢峻都在一旁瞧得一明二白,沈大人这是在提示萧肇,如何才能更有效地运用他们敖人的独门武器,甚至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可能出现的破绽,都一五一十地展露给了萧肇。
萧肇经沈夜点拨,登时茅塞顿开。
周围的敖人手足也都大为震惊,纷纷停下手中的事务,驻足凝望起沈夜演武。
萧肇些无所适从地看着沈夜,难掩惊诧之色“沈大人,你你为什么要提点我”
沈夜回眸望一眼萧弋,将三叉戟郑重交还给萧肇“萧族长,实不相瞒,我想以此换你一句承诺。我希望,你与族人在回程途中,能善待萧弋此人。”
萧肇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沈大人高明,我自愧弗如。如今我受了沈大人这般大的恩惠不,不单是我,我的手足们也将同样受益匪浅。我们敖人知恩图报,也当言出必行。”
他长长地一声叹谓,随后便斩钉截铁道“我既然已做出决定,要带萧弋回族内受审,就不会再改变主意。沈大人请放心,在那审判日到来之前,我定会留得萧弋性命,不会让任何人故意伤他、或对他滥用私刑,外人不行,我们族中人也不行。”
“多谢萧族长,沈某告辞。”沈夜目中的深海归于宁静。
他向敖族众人颔首致谢,也向谢峻道声“再会”。
“小猫儿,活着。”背对萧弋沉声低吟后,沈大人便大踏步地离开了这片敖人领地。
沈夜刚才的言行举止,萧弋远远地都看在眼里。
他幽幽轻叹,目送着沈夜远去,落寞一笑。
沈大人若是也能对女主秦绯这般好,那就烧高香了
萧弋的双手仍被绳索紧紧捆着,绳索的另一头也还与车梁相连。
萧肇没有给萧弋松绑,却将那另一头从车梁上解下,而后吩咐族人将萧弋带入车中。
一众敖人手足对族长的决定虽有怨言,可也都不敢忤逆,只得照做。
这辆满载着货物与行李的马车,就此摇身一变,成了萧弋的囚车。
车内的物品堆得满满当当的,萧弋低低咳喘着,在敖人手足下车后,把自个儿塞进了两口箱子之间的缝隙中,权当找到个座位。
虽然失去了自由,但好歹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庇所,不用像敖人当初设想的那般,让他跟在车外,受日晒雨淋之苦。
没再过多久,萧肇和谢峻便骑着马,带领敖人的大部队,披星戴月地上了路。
萧弋所在的马车被安置于队伍的中段,前后左右都有人盯着。
也对,萧肇虽应承了沈夜不会在路上为难萧弋,但保不齐萧弋自己会想着逃走,所以仍对他严防死守。
萧肇骑行于队伍之首,时不时地就回头瞅瞅关押着萧弋的马车,车辙辘辘,萧弋偶尔发出的咳喘声,也基本都被盖过。
谢峻拿手虚搭着缰绳,信马由缰“忞初,你若怕那萧弋会逃,何不自己去车里看着他”
萧肇则将缰绳攥得死死的,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谢峻摇起折扇“毕竟那萧弋曾与你以兄弟相称,如今看来,你始终是心软啊。”
萧肇双目赤红“隐山,我没有这样的兄弟。”
谢峻若有所思“萧弋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不假,可架不住,也有人将他视若珍宝。就好比曦行,他何以会有今日之举呢他好像”
小侯爷话到一半,却戛然而止,看着前路眯起眼来。
敖人队伍此时刚好行进到城门附近,只见个做跑堂伙计打扮的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拎着个摞了老多层的食盒,遥遥地张望张望队伍,然后便来到了萧肇的马下。
这人说,有人请自己跑腿,要将这满满一盒子江夏美食,送给萧肇队伍中的一位姓萧名弋的公子。
萧肇满目狐疑地接过了食盒,打开一看,果然如这人所说,盒子里的食物都还热乎。
“曦行他好像对萧弋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谢峻用扇柄戳戳太阳穴,把自己没说完的话补完。
萧肇带领手足行走中原,万事小心为上,也随身备有试毒的银针,他一一试过食物,确认无毒,才教人将食盒送去了萧弋所在的马车。
这个差人给萧弋送来美食的人,除了沈夜,不该是别人。
萧肇没有再多说什么,继续与谢峻一同带领手足众人上路。
敖人队伍至此一路南下,出鄂入湘、出湘入赣、再由赣入粤,历时三月有余,终于到了九州大陆的最南端。
萧弋也便这般老老实实地当着他的阶下囚,而敖族众人也都谨遵族长萧肇的指令,没有私底下伤害过他。
连月来,他都窝在车里的小角落,直到萧肇准备换乘海路的前一晚,才被允许到车外见见星月。
港口边的集镇到了夜晚仍很热闹,萧肇的敖人手足更是离得家乡越近,就越兴奋激动,在露宿的营地中央燃起篝火,手拉着手唱起家乡的小调,也把谢峻拱入大伙儿围成的圈子中,让他与众同乐。
萧弋的活动范围,则只限定在马车周围五步以内,负责看管他的两人,无法参与到同族的载歌载舞中去,都很是愤愤不平。
萧肇一向对手足一视同仁,每个人的情绪都会尽量照顾,这时便走到马车旁,让两人前去与族中同胞聚首,换由他亲自看守萧弋。
离开江夏后的这几个月来,这还是萧弋头一回和萧肇对上正脸,也是长久以来,才又听到萧肇叫了他一声陌生又熟悉的“阿弋”。
与杀父仇人见面,萧肇仍是分外眼红。
他紧皱着眉毛,查看绑缚萧弋双手的绳索是否脱扣,又亲手紧了紧绳子,再结死扣。
“阿肇”萧弋本想回应一声,但话音才出口,就又被咳声取代。
时已过盛夏,中原大约已有了初秋的凉意,但大邺最南边的海岸,一年四季都与夏日无异,这种温热的环境,原本很适合萧弋休养生息。
只可惜数月车马颠簸,即使已到了南海附近,他仍感觉身体不堪重负,现如今两只手腕被绳子勒得青中泛紫,手指又因用力抵唇而白近透明。
萧肇眼瞅萧弋趔趄着后退了两步,似有一瞬想上前去扶,但最终只是默然伫立,由着萧弋的身子撞上马车边缘。
“阿弋,我心里仍旧好恨,仍旧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可我答应过沈大人,在回到族中对你进行审判前,保证你性命无虞。就差这几天了,你可要撑住了。”他在车前也生起一小摊火,咬着牙、紧攥着拳。
火堆滚滚的热浪冲向四周,萧弋本能地就想靠近取暖。
他缓了缓精神,在萧肇身旁不远处坐下,却从毕毕剥剥木柴燃烧声中,又听出了某些不一样的声音。
是人声。
从营地那边传来的,敖人同胞的呼救声。
“族长,不好啦救”
惊慌失措的语音未尽,已有几条人影倒下。
萧肇蓦地站起身来,却见苍莽的黑夜之中,无数支泛着寒光的暗箭,已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
这些凌厉的冷箭,有射向萧肇的同胞手足的,也有射向萧肇本人的。
“阿肇,小心”
就在暗箭将要射进萧肇心脏的那一霎,萧弋将自己的身躯拦在了萧肇身前。
作者有话要说 嘤,终于肝完啦,累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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