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水龙吟九
不知怎的, 沈夜刚登上小船,就在顷刻间头痛欲裂。
有那么一瞬,他只感觉一个晃神的功夫, 身体便不再属于自己, 意识也趋近虚无。
再接着, 船上便发生了秦绯所见的景象。
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 一瞬抽走了沈夜灵魂,只留给他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这副躯壳, 宛如活生生被剥脱了人性,目光直愣愣地穿透了秦绯。
秦绯吓得一个哆嗦, 抽噎着道“曦行哥哥,你、你生我的气啦”
“”沈夜根本不理会她,反倒一个抬手, 就将秦绯的手腕锁死,脸上一片死寂。
秦绯顿时疼得嗷嗷直叫,眼泪吧嗒吧嗒地就往下掉“曦行哥哥我知错了, 我不该任性乱跑的你、你快放开我”
明明是她自个儿撞进的沈夜怀里, 眼下, 却也是她自个儿死命地想要抽身而出。
然而由于力量过于悬殊, 秦绯越是挣扎, 小胳膊就越快要被沈夜捏碎。
她想破头皮也不明白, 她的曦行哥哥为什么突然间就与她不共戴天,嚎啕大哭之下,几乎已喘不上气来。
说来也是不信不行, 天机岛太过玄奥,是座建在巨鲸背上的人工岛。这几日巨鲸一直游动不止,正逐渐往敖人居住的那片岛礁靠拢。
而海面之上, 沈夜和秦绯两人这时都站在船头。小船无人掌舵,便在浪涛中打起转来,一时停滞不前。
小船不动,天机岛却在动,站在天机岛海岸边的萧弋和玑玄子,居然又拉进了与小船的距离。
玑玄子对秦绯毫无好感,本不想瞧见小船,小船却偏偏在他眼前冒了头。
起初,他没有一丁点兴趣理会小船上的动静,将全副精力都放在了被萧弋带出密林的那柄“逆鳞”之上。
这老孙子并不知晓此刀为太祖皇帝所有,却一眼瞧出这是件天底下绝无仅有的大宝贝,旋即便萌生了教沈夜的“六斮”与这把“逆鳞”一较高下的念头。
他火速返回棚屋,把沈夜留置在房间里的“六斮”捧了出来,刚想着两柄神器同时出鞘,却见先前还在浅滩上远望沧海的萧弋,身子已寻急如流星地飞往了小船。
沈夜与秦绯的身影,又一次在萧弋视线里清晰可见时,萧弋立即就发现不妙。
秦大小姐的两只小手,已被沈夜抓着高高举起。
下一刻,只见沈夜手臂一扬,秦绯的小身板就离地而起,伴随着又哀凉又尖锐的惊叫,在空中划过到漂亮的曲线,噗通掉进远方的浪潮中,溅起的水花儿层出不穷。
“救命救命”秦大小姐在海浪中扑腾来扑腾去,每喊一个字儿、就呛一口水。
而犯下此等“恶行”的沈夜,却又陷入了亘久的沉寂,像被人施了定身咒般,整个人就犹如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萧弋一看这还得了,顾不得身体不适,一个飞身就跃向海面救人。
而在他身后,玑玄子嘴里头喊着“小朋友,你不要命了”,小脚丫却捯腾得飞快,左手抱着“六斮”、右手搂着“逆鳞”,跟在萧弋身后,也刷刷地就蹚入了浅海。
这会儿小岛海岸已靠得小船很近,萧弋只一个起落便置身船上。他用余光瞥一眼沈夜,随即便快速摇起船桨,把小船划向秦绯。
秦绯已没了呼救的声息,就快卷进海浪中的漩涡,千钧一发之际,萧弋冲秦绯伸出手去,一拉一提,便又将秦绯带回了小船上。
秦大小姐一身水洗,头发丝儿和衣裳都湿漉漉地贴着皮肤,又因喝了太多海水,肚皮胀得像个小西瓜。
而直到此刻,沈夜仍旧如石雕般,对船上变化毫无反应。
适逢海上起了风,浪潮隐隐转了方向,直把小船往千机岛的浅滩边吹。
玑玄子前边还在浅水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此时却见小船自个儿漂了回来,赶紧扯开步子,把手里头的两把刀剑一个挨一个抛入船内,自个儿也跟着一个轱辘翻上了小船。
他见沈夜不动如山、又见秦绯溺水昏迷,公鸭子似“嘎嘎嘎”笑个前仰后合,随后便挥起拳头,直往秦绯的前胸捶去。
这老孙子施救之时,自然不会存着什么怜香惜玉之心,对着秦大小姐拳拳到肉,咣咣咣地响声震天,瞧得萧弋都替秦绯喊疼。
忽然某一时,秦大小姐嘴里“哇”地喷出一股小水柱,隆起的小肚子,随之也一点点瘪了下去。
再过上稍时,就又能听到她的呼吸声,煞白的小脸蛋,也慢慢回复了血色。
秦大小姐脱离险境,萧弋的身子却眼瞅着颓唐不堪。
他再站立不稳,手捂下颌连连咳喘,一下跌坐在船尾,脑袋深深地埋入宽袍广袖之中,只剩下闷闷地咳声,无休无止,直戳人心。
玑玄子歪歪眉撇撇嘴,也在萧弋身边坐下。
小船没人持桨,下一步又要往哪儿漂泊,这老孙子才不会管。
他饶有兴味地瞅瞅这个、瞟瞟那个,而后便大咧咧地往座位上一出溜,胳膊肘枕到脑后,脸上不再有什么喜怒哀乐,反而呈现出一种看破红尘的恬淡。
“小朋友,瞧瞧,说什么就来什么,”玑玄子望着就要黑透了的晚空咂么咂么嘴,“这个锦衣卫的小子,跟你一样不让人省心。真是没想到,他脑子里的虫子,会这么巧地在这时候作祟。”
“前辈,这是不是说,操纵母蛊的人,离我们并不太远”萧弋说着话,却没能抬起头来。
“必然是咯。”玑玄子转转小眼睛,扭过头往莽莽沧海瞥眼,却遥遥地望见了远方连绵的岛礁上,零零落落地闪耀着光火。
“唉那是”这位老前辈马上又来了精神。
“那是敖人部族生活的岛屿”萧弋仍在低糜地咳着。
“啊”玑玄子惊得眉毛乱飞,差点翻下船去。
“前辈,既然当前大家都在,那就劳烦您划个船吧”萧弋音色萧寂,只将脑袋垂得更低,“天机岛始终不是久留之所,咱们不妨,换个地方”
星辰斗转,月色如银。
入夜后再往海上瞧,入眼即是一汪朦胧。
敖人岛礁后方、肉眼不能及的海域,一只庞然大物拖着黑黝黝的影子,像极了阴曹地府的鬼怪,在氤氲的尘雾中若隐若现。
这只庞然大物,正是归属于寒江雪的那艘大船。
而这一夜,身处大船上之上的人物,并不单单寒江雪一位。
风浪乍起,大船轻微摇摆,甲板上的凉意来得猝不及防。
寒江雪在甲板这头来回搓搓环抱着的胳膊,涂得鲜艳的红唇微微发了紫。
甲板另一头,幽幽长明的灯下,则另有一束瘦长而枯槁的影子,好似正在远目观星。
“寒江雪,本座交予你办的事,你却没一件办成。”这条人影不一时便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蜡黄蜡黄的脸。
仔细瞧去,这人影实是戴了张人皮面具,是以就跟僵尸似的,虽然发出了阴低的声音,可五官与皮肉,没一样动弹。
不用问,此人即是往生楼的代理楼士,掣云叟。
“属下无能”寒江雪偏过头去,脑门上冷汗涔涔。
“哼,你也知道自己无能。”掣云叟的气息就像是从十八层地狱飘出来的一般。
寒江雪喉头一梗,立马面朝掣云叟跪下“请代理楼士责罚”
却听掣云叟一记阴笑“萧肇冥顽不灵,萧诰愚不可及。看来这一代的敖人,皆尽不足与谋。你之前的任务完成与否,都不重要了。去,那就去给本座把无念阙的萧司非找回来,将功抵过。这个萧司非,失踪的可是有点太久了。”
寒江雪见状暗自长吁一气,小碎步倒退着步入船舱,满身珠翠琳琅作响。
掣云叟枯树枝般的老手上,还有个小花盆似的器皿。
可夜已深沉,除他本人外,谁也瞧不见这既没种树也没栽花的器皿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这位往生楼的代理楼士,一手捧着“小花盆”,一手则探入盆中,似乎轻轻抚摸了几下盆中的物事。
但没过稍一会儿,他放在盆中的那只手就似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住,瑟瑟地抖了两抖。
当他将手移出“花盆”时,这只手的几根手指非但滴着血,还都泛着一种阴森森的乌青色。
与此同时,甲板桅杆后,却又转出了另一条影子。
此人一身黑衣,步履生硬,动作僵直,比掣云叟更像具行尸走肉,走到掣云叟身旁,被灯火照出半脸,却是那个“死而复生”的衣拾叁。
“拾叁,为师的好徒儿,”掣云叟将手指在衣拾叁衣服上来回抹抹,借此蹭干净滴淌的血渍,“别怪为师这般待你,为师早说过,只喜欢听话的乖徒弟。你看,如今的你没有了心,这才成了听话的好孩子。”
“”衣拾叁漠然直视着前方,眼中无光、面上无情,就这么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倒是和海天另一侧的沈夜,很有几分相似。
的确,飘荡在浪涛中的小船上,沈夜一动不动地站着,无声无息、不言不语,任凭星月洒满肩头。
玑玄子怕秦绯醒来烦人,又要故技重施,可裤子还没扒下,就被萧弋制止。
“前辈,注意影响。”萧弋有气无力地佯装捂眼,依旧时不时地低咳上一阵。
“切,那换个法子”玑玄子摆摆手,麻利儿取出随身的银针,趁着秦绯未醒,三下五除二在她的睡穴上施了针。
谁又能预料,萧弋此时的咳声,竟好似生死之界的引魂幡,挂着一串招魂铃,迎风摇荡之际,铃音叮叮当当。
沈夜的魂灵因此受到了召唤,便自个儿找到了归家路,没过上多久,就回到了那副肉体中。
一晃之间,沈夜的目色就不再死气沉沉,身体也不再僵立不动。
“我这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双脚所处的方位,又移目瞧了瞧船尾的萧弋和玑玄子、以及窝在座位底下睡呼呼的秦绯,神色中多少嵌着不解与迟疑。
“萧弋,你怎会和前辈也到了船上还有,秦姑娘她”
回答沈夜的不是萧弋,而是玑玄子。
“别担心,小丫头不过是又睡着了而已,”这老孙子嘿嘿一乐,把他的大头凑近沈夜,“小子,刚刚那档事儿,你还记得多少”
“刚刚刚刚怎么了么”沈夜脸上疑惑更深。
“呵呵,没事儿啦没事儿啦,”玑玄子欲盖弥彰地笑道,“本尊在天机岛上待腻歪了,所以就跟着小朋友上了船”
“”沈夜清峻的脸上多出几许恍然如梦的意味。
他只记得秦绯闹了脾气,萧弋让他来追秦绯,至于上船之后他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
可他心中已认定,他脑中的空白,恰是事情的症结。一定有些什么事,萧弋和玑玄子都看在眼中,他自己却毫不知情。
“萧弋,你告诉我,刚才究竟发生过什么”沈夜眸光凛冽,寻常人绝对难以招架。
萧弋偏个脑袋,努力压住咳喘,终究也开了口。
“沈夜,瞧,我们就快靠岸了。”他抬手指了指远方,满目翛然,却对沈夜的发问避而不答。
沈夜当然知道萧弋存心回避,但看到小船不紧不慢地漂着,已然接近了岛屿群落中最边缘的一座,一时间却欲言又止。
这座岛屿比天机岛大上起码五六倍,岛上不算灯火通明、却也绝非黑漆漆一片,沿岸还修筑有一条长长的栈道,一看即知住民不少。
萧弋望着眼前郁郁葱葱的景致,难免有些出神。
这就是天机令一书里敖人世居的岛礁了。他这原身,也曾在此住过一段不短的时日。
可他并非原身,又当以何种身份登岛。是了,原身的孽障,他也还替他背着呢
“喂,小朋友,你发什么呆呀”玑玄子撇着嘴,扥了扥萧弋的袖子。
“我近乡情怯。”萧弋眼神幽清。
“什么,你是敖人”玑玄子一没留神就咬到了舌头。
“不如说,我是罪人”萧弋落寞地笑了笑,又低低地咳了两声。
再过没两刻,几人搭乘的小船,便缓缓驶入了岛屿的浅湾,悄然停靠在栈道下。
萧弋遂对沈夜与玑玄子道,由他先上岸去探个路。
沈夜却执意要一同前去。
萧弋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便留下玑玄子和秦绯在小船上,自己跃上栈道,走在前头,却也任由沈夜跟在后头。
这座岛屿海岸曲折,栈道也是九曲十八弯。
萧弋与沈夜俩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像极了走出天机岛密林那时。
只不过这一回,谁先谁后换了顺序。
“萧弋,这便是你的故乡”沈夜在萧弋身后轻声问道。
“按理说是,却也不全是”萧弋并不回头,“我真正的家,在很遥远的地方”
“我记得你说过,你幼时居于中原。所以你指的家,是你成长的地方是中原某地”
“不,都不是,你不会听过的”
“萧弋,你可知道,有时我很羡慕你,”沈夜语意清寂,足音杳杳,“至少你清楚自己的家乡在何地、自己的父母为何人。”
“”萧弋微一侧目。
只听沈夜又道“前几年,我总在反复做着一个梦。在那梦里,有个很年幼的小孩子。他总是一个人被关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里,被强迫着学琴棋书画、学十八般武艺活在密室里,他吃穿不愁,只是太过寂寞,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快乐他,很想去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萧弋虽没出声,却若有动容。
“那个小孩子是我么我一次次问自己,却寻不到答案”沈夜寂寥轻叹,“可惜,最近一年,我已不会再做这个梦了可笑吧,人生的前十几年,我竟不知自己是如何度过的”
“寻不到过往,那便往前看吧。”萧弋终于回眸看向沈夜,目色浅浅淡淡的,却好似将一抹和煦的春风,静悄悄送入沈夜心里。
沈夜心头一暖,半晌无言。
他不自觉加快了步伐,很快便与萧弋并肩,看似目视前方,实则眼角的光华全笼着萧弋。
萧弋又觉得脑仁疼了。
他何尝感受不到沈夜的目光。
如果他生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人,那该多好
月华之下,萧弋与沈夜两道长长的影子,要么在重叠、要么在交织,怎么瞧怎么难舍难分。
“小”沈夜情不自禁,险些又叫出了“小猫儿”三字。
他强行定了定神,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里,语声复归清冷而平缓。
“萧弋,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你在族中犯下重罪、往生楼收容你不假,可我始终觉得,你加入往生楼,还有更深一层的目的,并不似表面那般单纯。你有着别样的原因,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
萧弋并不做否认,只是漫不经心地抿了抿唇“沈夜,你懂的。这世上总有些事,需要有人去做。”
沈夜“是什么样的事,需要你这样的人去做”
萧弋“这就恕我无可奉告了”
沈夜“莫非有人在强迫你”
萧弋“没有人能强迫我。做决定的,一直是我自己。”
沈夜“让你去做这些事的人,可曾关心过你体谅过你可曾了解你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
萧弋“人活一世,总得为点什么。”
沈夜“那你为的是什么”
“”萧弋语塞。
我为的是,你能长命百岁、我能功成身退。可这个理由,我又要如何同你解释
“沈夜,你既然猜测我有秘密,就当明白我不会回答,又何必再问”萧弋提了提步速,渐渐地又与沈夜隔开了间距。
栈道上原本无甚光亮,可萧弋与沈夜走上一段路后,便见到前方猝然间火光熠熠,晃得眼睛一阵眩晕。
原来,小船靠岸时就已被岛上的敖族同胞察觉,早有十几人埋伏在暗中,就等小船上的人士动现身,好来一招瓮中捉鳖。
一溜燃得正旺的火把、一排训练有素的敖族青年与壮年,从栈道后的山岗上飞奔而下,急如星火地出现在沈夜与萧弋眼前。
这些人当中,好几人都曾追随萧肇前往中原捉拿萧弋。
他们看清闯入者的面目、认出这两人竟是萧弋与沈夜,全都不免流露震惊之色。人群中更有窃窃私语,议论着为何锦衣卫指挥使沈曦行沈大人会与本族罪人萧弋同行。
“萧弋,那日族长无暇顾及你,又教你逃过一劫,却不想今日你竟自投罗网”
这一众敖人手足将手中的兵刃,齐刷刷地指向了萧弋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呼搞定啦感谢小可爱们的体谅,啾咪啾咪  ̄3e ̄
感谢在20211026 23:58:1420211027 23:4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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