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乃是一个极其高大壮硕的年轻男子, 有着远超于常人的身高和体重。以至于他在夜色里徐徐而来,竟仿如一座小山在缓慢移动。方才那声声入耳的沉重脚步,也是他一步步足踏地面而生。
众人议论纷纷,并不知天下还有这般人物, 连飞霜山庄那波澜不惊的老管家也面露惊异之色。显然, 此等引人注目的奇人异士, 武林里却全然无人听过他的名号,着实不可思议。即便久走江湖见多识广如迟愿,这壮汉依然是个未闻之人。
迟愿下意识看向狄雪倾。
遗憾的是,狄雪倾也只是向她轻轻摇了摇头。
待壮汉踱步到老管家面前站定, 众人忽然发现他身边还同行着一个被忽略了的男子。
那男人年约五十, 衣着普通, 相貌普通, 气质普通,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特别。难怪他一路随壮汉走来,却稀薄得仿佛一道幽暗黑影, 没有丝毫存在感。
老管家仰起头,按例询问金叶。
那普通的男人从怀中摸出一片金叶, 递了过去。
老管家向男人歉意一笑 , 便是在说他并非以貌取人之辈, 实是壮汉过于抢眼, 才让他一时无法错开视线。
普通的男子并不在意, 视线越过老管家,落进飞霜山庄的山门里。
接连目睹数人入庄赴宴, 箫无曳终于耐不住对庄内乾坤的好奇,向狄雪倾询道“阿清,我们什么时候去”
狄雪倾淡然道“箫姑娘喜欢热闹, 何不多待片刻,多见些趣事。”
箫无曳撇撇嘴,点头道“也是。”
“钱进锡来了。”迟愿低声提醒。
狄雪倾循声望去。
但见钱进锡正不住手的搓着他的虫儿琥珀,绕在那壮汉身旁百般打量。与壮汉硕大的身躯相比,钱进锡微胖的身形无异于小巫见大巫,活像一头矮脚小驴见了庞然巨象。
“妙啊”钱进锡先把金叶交给老管家,转身便拍了拍壮汉宽阔的肚皮,兴奋道“这位小兄弟,你我今日同持金叶在此相逢,便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不如咱们交个朋友,你来哥哥庄上,给哥哥当个保镖”
壮汉垂着眼皮看了看钱进锡,没有回答。
钱进锡咬咬牙,补充道“每月五两银子”
壮汉依然未有言语。
倒是那普通的男人忽然开口问钱进锡道“你收那金叶花了多少银钱”
钱进锡瞟了普通男子几眼,傲慢道“黄金百两。”
那男子轻蔑一笑,冷道“我出黄金千两,买你现在立刻从这里滚开,如何”
钱进锡坐拥大炎最大钱庄,何时被人用银两砸过。就连家仆小六也觉得这男人夸下的海口未免太过离谱,猖狂护主道“嘁区区千两黄金,就敢对我家老爷不敬你知道我家老爷是”
小六话音未落,忽然被一阵强风贴脸扫过。千钧之力砸在面前,霎时天崩地裂掀起碎石飞扬。小六倒吸一口冷气,脸色惨白闭上了嘴。
众人只见壮汉拳如石锁,已将小六身前的青石板路砸锤得粉碎。这一下要是砸在小六身上,他现在怕是已经变成了一张肉饼。
钱进锡被扫了威风挂不住颜面,又觉这壮汉似乎无甚智力油盐不进。众目睽睽之下,嫏嬛夜宴开席之前,钱进锡害怕横生枝节,忍气吞声道“兄台,你这小兄弟如此无礼,该当管教。今日看在你我同为孔方之友的份上,我便不与你深究了。”
言语上撑完场面,钱进锡准备进入飞霜山庄。谁知那壮汉又横跨一步拦在飞霜山庄门前,将钱进锡堵了个结实。
小六连推数下,壮汉纹丝未动。小六后退几步冲撞上去,壮汉依旧岿然,反倒把他自己弹出去摔了个大屁墩儿。人群中爆出一阵欢乐笑声,更期待那壮汉多挡他一挡,好看小六如何移开那肉山一般的人。
箫无曳本以为嫏嬛夜宴只是一众江湖人士吃菜喝酒赏宝贝的无趣宴席,要不是听说云家藏着俗世绝无踪迹的珍贵古酒,她才不会专程偷了金叶子来赴这十一之会呢。
没想到还没进飞霜山庄的门槛,就一波三折看足了戏码。箫无曳拍手道“阿清说得对,多留一会果然有热闹看”
狄雪倾温柔而笑,浅浅望了迟愿一眼。
迟愿却目光清冷,严肃道“箫姑娘如果喜看热闹,今夜嫏嬛夜宴定会如愿。”
“什么热闹,什么热闹”箫无曳双目放光。
迟愿眉睫微沉,垂眸看向狄雪倾。
两束目光就这样在灯火阑珊的夜色里不期而遇,纠缠一瞬,又各自分开。
飞霜山庄前,小六还在为如何让自家老爷体面的走进飞霜山庄而和壮汉胶着。众人太过关注这场有几分荒唐又杀机暗藏的对峙,几乎没注意又有一个剑客已经和老管家验好了金叶准备入席。
只见那剑客衣着精简,一身藏蓝。头上发髻梳得清正,双目却用一条与衣物同色的布条遮挡起来。他手中的长剑也很特别,无鞘无锋及其宽厚。与其说它是把剑,倒不如说它更像一杆放舟撑船的桨。
人群中有人议论道“这人怎么挡着眼睛,难道是个瞎子么”
有人言“一个瞎子来凑什么热闹,看都看不见,怎么赏云家的宝贝”
又有人道“你们这群人真是没见识,不怪只能挤在飞霜山庄门前眼巴巴看着别人去嫏嬛夜宴上吃酒。”
众人还当那人有何真知灼见识得剑客来路,纷纷等他说出下文。
结果那人却只心虚道“他,他虽然看不见宝贝,但还是可以用摸的嘛。”
众人一阵哄笑。
迟愿打量着剑客手中宽剑,目光突然凛冽,确定道“重峦剑,是金指佛陀刘正轩。”
“腕有金刚力,睁眼必杀人。”狄雪倾遗憾道“钱进锡运气不错,有人帮他开门了。”
果然,那剑客验过叶子走到壮汉面前。似乎对壮汉挡住山门的行为很不满意,他蒙眼的藏蓝布带上一双浓眉拧成了疙瘩。
“让开。”刘正轩低声冷道,随手一拂,那壮汉竟是向旁歪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众人无不失声惊叹,箫无曳更是惊得连叫好都忘了。
迟愿脸色愈加阴沉,不知不觉把手中棠刀握得极紧。
狄雪倾把迟愿神情看在眼中,似有所想道“我听说,御野司的唐镜悲唐提司本是性情儒雅之人。后来不知何故失了一只手,所以才性情大变乖戾许多。”
迟愿闻言眉头紧簇,冷道“江湖谣言,不可尽信。”
狄雪倾认真道“我与大人曾有约定,可为大人取一人性命。大人若有心为唐提司报断手之仇,我可以”
“不必。”迟愿断然拒绝。
狄雪倾顿了一下,将未尽的言语化作一丝浅淡笑意,然后陷入沉默。
“你”似乎意识到自己太过决绝拂了狄雪倾的好意,迟愿犹豫须臾,终道“毋需为我去做这些。”
“只是约定罢了。”狄雪倾无声笑笑,声音淡得一出口就消散在了夜色里。
说者无意,顾西辞听见约定二字,思绪恍惚了一瞬。
那边刘正轩拨开壮汉后阔步走进飞霜山庄,小六赶快拉着钱进锡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溜了进去。普通男人也不再为难他们,也和壮汉踏进山庄大门赴宴去了。
夜色越深,气温越冷。天寒地冻等了一刻,始终不见再有人来检验金叶。围观看客按耐不住,不知不觉间已散去了三四成。
狄雪倾亦在冷风中伫立许久,本就清冷的脸颊上更蒙一层寒色。好像入宴诛杀刘正轩的提议被拒后,她就再没说过一字一句,也再没显露过一丝笑意。狄雪倾就那般安静的沉默着,仿佛在周身筑起一道无形高墙,把她自己和周遭的一切隔绝开来。
迟愿有些许在意。她看见狄雪倾的视线微微失焦,目光中氤氲着寂寥落寞。那一畔清晰而尖锐的孤独感顿时让迟愿无处可避。
可偏偏就是这个看来楚楚可怜的人,上一瞬想着的竟是去杀一个与她毫无瓜葛的人。
迟愿忆起狄雪倾与她立下的约定。
那时狄雪倾说,来日迟愿若有难杀之人便由她来代劳。时至今日,迟愿豁然开朗。所谓难杀并非是那人武功有多强地位有多高,而是她身为御野司提司,如起杀心必受限制。
而狄雪倾,愿举霁月阁之力,为她解忧。
原来那时,狄雪倾许下约定的瞬间就已把这层关系想得清楚透彻。
迟愿心中撼然,用矛盾的心情细细品味着狄雪倾的善恶,但终究还是得不出一个是非分明的答案。
“走吧。”这一次狄雪倾没有回应迟愿的目光,只幽幽开口道,“十片金叶已入七枚,最后一枚不必再等了。”
狄雪倾低哑的声音很倦,若不是迟愿一直在审度她几乎便要错过了。迟愿心中柔软,正要应下,狄雪倾却只唤了一声“西辞”便走出了人群。
“我们也和阿清一起过去吧”箫无曳难耐兴奋,扯着迟愿的衣袖。
“好。”迟愿凝眸走进夜色灯火的清白身影,自嘲一笑。
那一分本不该有的柔软,果然是错付了。